중국어 원문소설 감상
중편소설
24세간 데이트
위교魏姣
[소설선간]2009년 12호小说选刊 2009年12期에 실린 작품.
문학지 [방초芳草]에서 선재
위교魏姣 : 여. 1983년 생. 중국인민대학 문학원 석사.
현재 중국국제항공회사 근무.
"芳草"."大家","红豆","青年文学",'萌芽" 등 문예지에 작품 발표.
二十四小时约会
魏 姣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请和我分享二十四小时。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如同过完了一生。
这是孜孜在国际交友网站上的个性留言,后附一张海滩靓照。每天她打开邮箱,来自世界各地的求爱信炸了锅。她浏览形形色色的男人的照片,了解他们的种族、身高、学历、工作以及兴趣爱好。就像在大型超市里购物,让她眼花缭乱。
终于,一个二十八岁的航空公司职员从众多候选者中跳了出来,成为她的首位约会对象。他叫张习今,眼睛深情如水,弯曲的嘴角却含有一丝嘲讽。这种反差令她怦然心动。
他的留言是:生活就像度蜜月。
周六下午,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张习今穿白衬衫,浅灰格羊绒背心。头发比照片上短,看起来非常清爽。
孜孜看看手表,宣布,从现在开始,到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完全属于彼此。
习今扑哧笑了,好,现在起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孜孜问,你是飞行员还是空中少爷?
习今说,我不是天上飞的,是地上爬的。一般人听到航空公司都容易想到飞行员和空姐,其实还有很多岗位。我做航站管理。
孜孜说,我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
习今说,你一定很喜欢书,推荐几本好书给我吧。
孜孜说,恰恰相反。书就像濒临灭绝的动物,为了存活而变异。每天,我们把成千上万的垃圾文字变成装帧精美的书页,不知道有多少棵树要被砍掉。其实网络完全可以吸纳无限膨胀的信息,无形又无质。如果我是社长,就一把火烧掉所有的书。
习今笑道,那你不就失业了?
孜孜说,怕什么都不怕失业。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六份工作,我干过保险销售、酒店服务、外企文秘、广告公司策划、电台节目制作。
习今说,这不会也是你更换男友的频率吧。
孜孜说,不,我只有过一个男人。
本来孜孜不想提起她以前的恋人木慕。但话题引到这里,她就像陷进了漩涡。
她和木慕认识时,她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而他也只有十六岁。她从公园闲逛到一幢陌生的居民楼,木慕站在二层阳台上如泣如诉地拉小提琴。他注视琴的眼神就像是望着恋人,睫毛被阳光镀上金色,右手臂舞蹈般挥动。她初次对美有了概念。下午放学以后,她经常跑来看他练琴。像楼下的秋千架、四叶草一样,她成为默默无闻但无比忠诚的听众。他的目光如变幻莫测的旋律,似乎看到了她,又似乎全然不见。一天,他拉完帕格尼尼的狂想曲,收起琴弓,走下楼。她站在树下,两只小辫松散,额头上汗渍斑斑,彩条长筒袜的左膝还破了个小洞。他蹲下,摘掉左手食指上的创可贴,粘在她袜子的洞上……
孜孜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抱住头说,真糟糕,这是我们的约会,我不该提他。
习今说,不,你身上有他明显的印记。听你们的故事,才能真正认识你。
他们一直聊到咖啡馆打烊。习今要付账,孜孜坚持AA制。他们在街道上并肩散步,霓虹灯绽放着诱惑的光芒。时值初秋,风里有萧瑟的凉意。行人稀少,偶有车子从身边飞驰而过。孜孜目测了一下,她的额头约在他嘴唇的位置,就说,我们的身高非常匹配。他说,不如再测测我手臂的长度。说着,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他们进了一家KTV,要了个温馨的小包间。他坐在沙发上当观众,她站在吧台边当歌手。她哼了几首邓丽君的小曲儿,拉他上台。他为她献上了温情脉脉的粤语老歌《一生何求》。她又唱了两首蒂朵的英文歌,扔下麦克,喊道,今晚太爽了!以前和朋友去唱歌,总有麦霸,他们二话不说,先给自己点一堆歌儿。每当前奏响起,他们会故作惊讶地说,又是我的呀?习今接着说,更可气的是,你点的歌他们也不会放过,一吼到底。
他们让歌曲自动播放,把音量调低,从流行音乐聊到影视剧。
孜孜说,多少年过去,《欲望都市》一直是我的最爱。很多男性朋友对此不屑一顾。他们觉得我附庸风雅,被影片里的时尚元素和性游戏冲昏了头。其实,它是我孤独心灵的慰藉。我知道很多女人和我一样,找个男人睡觉容易,但找不到男人结婚。
习今说,我倒不反感《欲望都市》,只是有点害怕。那些女人漂亮性感、有文化、有品味、高薪,脑子又过于清楚,简直是对传统女性的颠覆。而且,世界上正涌现出越来越多这样的女人,这是男人的灾难!为了维持可怜的自尊心,为了报复她们的优越感,我们只好选择——不娶她们。
孜孜哈哈大笑。习今问她,你什么时候和木慕分手的?孜孜伸了个懒腰,说,去年。他们全家移居加拿大了。他妈一直不喜欢我,当然,他也不够喜欢。
而后,他们没有再说话。孜孜枕在习今的腿上睡着了,盖着他的风衣。直到天亮,他动也没动。孜孜睁开双眼,他才敢揉揉自己酸痛的肌肉。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走出包间的时候,孜孜知道,他们没有机会再亲昵了,但她不想对他表现得太随便。
他们沿着街道溜达,没有目标,没有任何计划。他们在街心公园的草地上小坐,又在路过的台球厅心不在焉地打了两局。两人会为某部电影的结局争论,也会在十几分钟内沉默不语。风拂过面颊,孜孜感到非常惬意,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懒洋洋的,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走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路。这种情景好像是前世残留的回忆,遥远却又熟悉。
路过一家星巴克,习今停下脚步问,我去买杯咖啡?
孜孜点点头。
习今进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孜孜站在街角,对着一家饰品店的橱窗,把自己披散的长发盘起,又涂上璀璨的唇膏。
没多久,有位系深绿围裙的侍者走过来,为她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孜孜心跳加快,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习今的身影?低头看表,三点整!二十四个小时已经消逝,他走得温情而决绝。她心里空空的,又满满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遵守孜孜的约会规则,比如那位中年牙医。他们在玉渊潭公园门口碰面。他体态敦实,长方脸,戴副棕框眼镜。孜孜礼貌性地冲他一笑。
他的职业敏感性极强,盯着她说,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牙齿,都可以做模型了。你知道么,从牙齿也能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气质。
她好奇地问,难道还有牙相?
他说,看得出,你是个很执著的人,认定了一条路就会走下去。如果此路不通,你宁愿披荆斩棘,也绝不回头。
孜孜顿时就想到了木慕,一个她得不到、又不愿意放弃的男人。但是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死皮赖脸地追到加拿大去?要知道,爱情是一种无法凭借努力获取的恩赐。
牙医没有发现孜孜的低落,兴致勃勃地作自我介绍。他在口腔医院作矫正医师,收入颇丰,房车俱齐。美中不足是他去年和妻子离了婚,目前孤身一人。他有个四岁的女儿,判给了妻子。
孜孜有点乏了,可惜约会才刚刚开始。他们逛完公园,又去吃西餐。孜孜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可是牙医的眼睛发亮,滔滔不绝。男人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像女人看到了漂亮衣服,由内向外绽放出活力。孜孜决定遵守约定,坚持二十四个小时。她提议去酒吧听歌,这样可以少说话。
悠扬的萨克斯和酒精一起在空气中发酵。牙医凑近孜孜的耳畔,说他从来不在网上交友,只偶然一次就碰到了意中人,真是太奇妙啦。他想拉她的手,她躲开了。他笑道,好,慢慢来,我用后半辈子等你。
孜孜看看表说,不,你只剩八个小时了。
牙医大笑,真是个淘气的姑娘,我喜欢!
当他们分别时,牙医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他想送孜孜回家,她拒绝。他要她的电话,她不给。
他拦住她的去路,满面疑惑地问,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么?难道你约会不是为了结婚?
孜孜说,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到此为止吧。说着伸手拦住了路边的出租车。
他追上来说,别这么任性,女人没有几年光景,要对自己负责!
孜孜打开车门。牙医挡在前面说,你会衰老,你会无路可走!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世界上有多少个男人,我就有多少条路!
回到家,孜孜冲了热水澡,喝了杯奶茶,但全身依然微微发冷。牙医激她的那些话挥之不去。她打开MSN聊天工具,木慕的头像闪亮。他出国以后,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就没了联系。她思忖着跟他说点什么,问他加拿大现在是几点钟?工作怎样?是否结交了新朋友?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只想再次体验跟他聊天的感觉。她故作轻松地写下一句话:想不想我呀?还没来得及发送,木慕就下线了。
孜孜咬住指关节镇定了片刻,打开邮箱,收获了十几封情书,标题都是:“我想你!”“可以认识你么?”“你真迷人!”她发现马特的邮件刚到。马特是个美国人,三十二岁,从事证券交易。两个月前,他们通过交友网站相识。孜孜觉得他远隔万里,见面机会太小,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马特却很认真,几乎每天都给她写信,无所不谈。比如他连续三天梦见自己的老板变成一条小蛇,可以绕在手指上玩;他的祖父母乐此不疲地玩了几十年捉迷藏,直到他的祖父穿过地窖躲进了天堂;他请了个小时工给花园锄草,结果锄掉了他辛苦栽培的玫瑰花苗儿;他的健身教练竟然和他中学同学的哥哥有一腿!他还给孜孜发来很多照片,旅行照、家居照,还有他的宠物狗。马特说他工作压力很大,回家以后时常感到心烦意乱。他总幻想有位长发飘飘的东方佳人为他沏杯清茶,将他的疲惫化为乌有。和众多西方男人的观点一致,他认为中国女孩是矜持和忠贞的化身。当他看到孜孜的个性留言,感到有些震惊。再看照片:她立在一辆游艇上,双手握着方向盘,长发飞扬,性感如邦德女郎,背后是茫茫无际的深蓝色。马特说,从那一刻起,他每天都渴望飞越海洋。
新邮件很短,花体英文:亲爱的二十四小时女郎,我现在在北京!公事已办,明晚八点返回纽约。天伦酒店,七○五房间。
孜孜兴奋地打开衣柜,东挑西拣。她喜欢华丽的时装和鞋子,买回家却往往把它们打入冷宫,因为她并没有多少晚宴和舞会可参加。她相信一个说法,女人并不爱鞋本身,而是热切向往鞋子所代表的某种生活。而今天,镶有粉鹅毛的金色细高跟终于派上了用场!
晚上八点,孜孜高挽发髻,身着黑色丝绒迷你裙,敲响了天伦酒店七○五房门。她暗想,我也算当了回应召女郎。
马特打开门,穿白色浴袍和条纹睡裤,金色鬈发湿淋淋的。他盯了她片刻,Wow,Wow地叫起来,说太美了,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款款走进房间,跷腿坐在沙发上,故作深沉地点了一支烟。
马特立刻打电话,叫侍者送来一瓶上等法国红酒。他们喝酒、跳舞,就像交往多年的恋人。
马特嘴里打着拍子,缓缓解开她脊背上的水钻拉链,露出玲珑的肩胛骨。他像注射了兴奋剂,在床上狂蹦乱跳,把内裤高高抛起,那玩意儿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和强悍。当浓烈的boss香水味袭来,她感觉自己被一只毛茸茸的熊扑住。
当然,孜孜的第一个男人是木慕。整个高中时代,他们都被朦胧的欲望所折磨。他们在书房做功课,心照不宣地等着木慕的母亲出门。她很磨蹭,出去打个麻将也要试好几身衣服,在镜子前照个把小时。孜孜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股狂躁的暖流在腹部涌动。木慕眼睛盯着书,嘴里轻微地吁气。在大门关上的瞬间,他会将孜孜一把拉进怀抱。她乖乖地坐在他腿上,双臂攀住他的脖子。他的腿有节奏地颤动。屋子静得出奇,写字台和书柜似乎都释放出甜蜜的气息。他的手在她身上急切地揉捏,最后迟疑地停留在她的小腹。孜孜拉起他的手探索她身体的迷宫,尽管她对将要发生的事并没有太多概念。意志和欲望的激烈交战让他恍恍惚惚。他咬着她的耳垂说,等你长大,命有多久,我们就做多久。
孜孜十八岁生日那天,木慕的父母正好去郊游了。餐桌上摆着一盒没拆封的奶油蛋糕。木慕迫不及待地把她从衣服里剥出来,像剥一粒糖果。舌尖顺着她的脖颈下滑,从温柔的吮吸到疯狂的咬啮。
那时候,孜孜相信性爱是一场神圣的祭祀。她屏住呼吸,迎接他的冲击,幸福到悲伤的地步。
而现在,性爱对于她,就像是饭后甜点。吃不吃,吃什么,都无所谓。
第二天早晨,孜孜醒了,望着熟睡的马特。他的被子掀至肚脐,裸露着宽阔的胸膛和健壮的手臂,浑身的汗毛像秋季的野草。脸上有细密的雀斑,睫毛黄得发白,鼻子像座隆起的高塔,坚硬浓密的胡茬从嘴唇蔓延到耳际。孜孜想,他是谁?我又是谁?地球上相距万里、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为何躺在一起?
他们上午爬长城,中午吃全聚德烤鸭,下午逛颐和园。为了当好导游,孜孜还专门买了本英文版的景点介绍。他们租了艘脚踏船,在昆明湖上游荡。马特卖力地蹬船,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孜孜戴着大框墨镜,惬意地面向太阳,手指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
马特突然说,如果我们结婚,应该会幸福的。
孜孜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几年后的一个情景:她在马特的房子里蓬头垢面地打扫卫生,身边围着两个漂亮但异常淘气的毛头混血儿。他下班回来以后,为一些琐事和她争吵。她没收入没地位,只好把怨气压回肚子里。如果打电话向家人倾诉,一向排斥异国婚姻的母亲会火冒三丈地说她自作自受。当她开始思念国内的朋友时,他们还在羡慕她交了好运。
于是,孜孜斩钉截铁地对马特说,以后永远不可能比现在更幸福。他纳闷地耸耸肩。
傍晚,他们在天伦饭店门口愉快地道别。马特还拿了一支餐厅花瓶里的红玫瑰送给她。孜孜乘着出租车绝尘而去,碾碎了刚刚逝去的二十四个小时。
周六,孜孜独自逛商场。她看中一件长款裙摆风衣,穿上也正好合适。有米黄和酒红两种颜色,完全是两种风格。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拿不定主意。
服务小姐笑着说,还是选红色吧,靓丽抢眼!
孜孜刚要拍板,一个沉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米色好。
回头一看,是张习今。
孜孜撂下衣服,出神地望着他。
习今说,上次我先离开了,但心里一直不好受,总觉得我们之间还会发生点什么。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既然是天意,我们不如从现在开始,再次共度二十四个小时。
孜孜说,不行,我马上要去三亚出差。
至少留个电话?习今一脸恳切。
孜孜摇头说,没必要……这样我们就不用神经质地等电话到深夜,不用计较自己主动拨打的次数,不用琢磨对方是故意不回短信还是根本没有收到,不用考虑何时把对方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
她向目瞪口呆的习今说了声再见,匆匆离去。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一层的化妆品专区,回头看看,习今并没有跟来。刚才的相遇,就像一场迷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走,总之,他的突然出现使她不安。她的游戏规则受到了挑衅,进而产生轻微的失控之感。
风衣也忘了买。没有非买不可的衣服,也没有非嫁不可的男人。
感情的消逝是一个极为缓慢的过程。不经意间感觉微寒,一抬头,树叶已经快落光了。没有明确的第三者,没有强烈的分歧,也没有巨大的压力,因此,当木慕变成陌生人的时候,孜孜就像丢了家门钥匙的小孩般茫然,沿路返回也没有线索。
木慕在一家银行干了五年,已进入职业疲倦期。他懒得再跟孜孜讲自己的客户和业绩。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通常在看电视或翻杂志。她抱怨编辑部主任观念老旧,不让她出“剩女”系列小说,非得出历史散文集。木慕突然抬头问,编辑部?你不是在电台做节目么?
木慕很少给她打电话,也很少和她出去玩。她以为他需要自由空间,结果发现,她给得越多,他要的就越多。慢慢的,她连给他打电话的理由都没有了。
夏日的一个傍晚,她在他家楼下徘徊了许久,打电话跟他说,我逛完超市路过你家门口,陪我散散步吧。
木慕下楼,穿着棉布衬衫和短裤,闷声不响地跟着孜孜转悠。
夏日的风有点暧昧,她的皮肤湿润润的,胳膊肘不时蹭到木慕,但他没什么反应。分别的时候,孜孜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猜我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衣?木慕两手插兜,打了个哈欠,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开会,周末见好么?
孜孜不甘心地说,命有多久,我们就做多久。
木慕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轻声叨咕,再做就没命了。显然,他已经淡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孜孜真想喊,走开吧,永生永世不要再见!然而她只是微笑地摆摆手。她还不能想象没有木慕的生活。
周末的约会,应该以周五的电话为前提。可惜直到周六晚上,孜孜也没有接到木慕的电话。她隐约知道,木慕的父亲在加拿大开了店,正在给家人办理移民手续。她什么都不想问,好像这件事跟自己无关。孜孜有几个要好的女友,学生时代并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工作以后都顺理成章地为人妻母,过着安逸的小日子。而她呢,似乎最早找到了归宿,至今却一无所有。
木慕既不为她留下,也不会带她走。他们顺理成章、轻描淡写地分手了,甚至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一个患了绝症的人,不见得非要看到诊断书。孜孜一直觉得,恋人在机场或车站分离是非常浪漫的。电影中那千篇一律的情景总能让她落泪。然而,她送别木慕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飞往多伦多的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他一直催她回去,她就是不肯走。他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椅上等待,啃麦当劳的汉堡包。孜孜的心紊乱地跳动,手脚冰凉,舌沉如铅。没什么话可说,木慕买了份报纸看。孜孜习惯了这种模式:他阅读,她注视他。登机广播突然响起,旅客们像潮水般涌动。她不知所措,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她确信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神色,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尽管她知道爱情绝对被排除在怜悯之外。他轻拥了她,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去。十二年的感情,不过是个蜻蜓点水般的拥抱。
离开机场,孜孜神差鬼使地去了木慕家,仿佛一推门还能看到他似的。保姆正在整理东西,房子快要出租了。孜孜捂着脸陷在沙发里,眼泪从指缝里汩汩流出。木慕他妈叹了口气,递上纸巾,掩饰不住如释重负的神色。孜孜发现,她送给木慕的礼物通通堆在大纸箱里,他一件也没有带走。绒毛兔子的眼神非常忧郁,陶瓷罐赌气裂开,八音盒严重跑调。木慕的那把深红色小提琴,孤零零地挂在墙角,琴弦已经松弛。他早就不是站在阳台上演奏的小男孩了,而她还是十四岁的梦幻者。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份爱情烂掉、死去?她为什么没有成为他记忆里的女神,反而沦为一块抹布?
在地铁车站,孜孜和无数男人擦肩而过。高大的、粗犷的、文雅的、潇洒的。她脸上挂着泪,嘴角挂着自嘲的微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人的一辈子,可以拥有很多份爱情。从木慕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时,她的脑子里迸出二十四小时约会的念头。
孜孜上了飞机,找到自己的座位,十二排左侧靠窗。她舒舒服服地坐下,眯起眼晒太阳。乘客陆陆续续地走过,机舱几乎坐满了,而她身边的位子仍然空着。就在舱门关闭前两分钟,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她的余光里。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张习今!他穿着银灰色休闲运动装,背个旅行包,满脸灿笑地跟她打招呼,嗨,又碰上你了。
孜孜愣了片刻,叫道,我无法相信这是巧合!
如果你能相信,那就不叫巧合。他说着,把背包放到行李架上,若无其事地坐在她身边,开始翻阅航空杂志。
孜孜一直瞪圆眼睛盯着他。飞机起飞了,空姐问她需要什么饮料,她都顾不得理会。
习今帮她要了一杯橙汁,自己喝啤酒。
孜孜推他,大声问,难道航空公司是你家的么?
习今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不是,否则我会坐专机。
孜孜扭头向窗外望去,他们正穿越波澜壮阔的云海,浪尖被阳光照得银亮。云是那样柔软洁净,一刻不停地翻滚变幻,忽明忽暗。云海与苍穹的交界处,呈现出七彩光芒。玻璃上隐约映出她的笑脸。
习今问她,这次出差几天?做什么?
孜孜说,两天。去见一个唯利是图的书商和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作者。我们共同策划一本图多字少的旅行日记,然后瓜分利润。
习今问,女作家漂亮么?
孜孜冷笑,说,你最好亲自去鉴定一下。我很难给出客观评价,你没听说过女人之间怀有天然的仇恨么?
习今说,我猜——你跟木慕说话的时候,肯定不是这种口吻。
孜孜不做声了。她也不知道,是跟木慕在一起的时候压抑了自己个性,还是分手使她变得愤世嫉俗。在木慕面前,她的声音比现在降八度,慢半拍,就像《小红帽》里那只为了变细嗓音而吞下白面的狼。特别是见到木慕他妈,她什么话都说不出,一个劲儿甜笑。
孜孜还记得第一次去木慕家的情景。她逃了课,跟着他回家看影碟。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开的门,孜孜忙喊伯母好。木慕直笑,原来那女人是他们家保姆。房子像座宫殿,全套雕花红木家具,纹理浑然天成,色泽温润如玉。四壁诗文墨画,百宝格和书柜里陈列着很多稀奇古怪的工艺品。客厅角落还趴着一只青玉石龟,伸长脖子与她对视。后来,孜孜才知道,仅她坐的那把椅子就值几十万,是正宗海南黄花梨。木慕的妈妈悠悠走出卧室,穿紫色暗花旗袍,外罩白色针织衫。不等他介绍,她直接问孜孜,你就是每天给我们木慕打电话的那个女孩吧?声音很柔和,但有种居高临下的气派。孜孜的喉咙里像塞了个蛋黄,半天才挤出一句,有时,是他打给我的。
木慕的父亲终日在外面做生意,他妈是专职太太。她在家里也穿戴考究,项链耳环搭配有致。她对孜孜倒一直很客气,亲自给她端饮料拿水果。但是,她跟孜孜讲话的时候,眼睛总万般期许地望着儿子。一说木慕,总要加上“我们”。我们木慕,每顿早餐都吃新鲜红提。我们木慕,将来是要出国创业的。从头至尾,孜孜都被排除在外,尽管她拼命想要融入这个家庭。
下了飞机,湿润的热浪袭来。满眼是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五彩缤纷的三角梅相拥相簇。路边的树长得越精神,人似乎越慵懒。踏上色泽如画的海岛,心跳的速度都放慢了。
孜孜说要去海天酒店,习今帮她拎着箱子,一起乘坐出租车。
车子沿着海滨公路飞驰,拐进一片茂密的椰树林,有幢乳白色楼房,茶色落地窗户,毗邻蔚蓝的海。在酒店前台,孜孜拿到了预约的房间门卡。习今也想在这儿住下,接待员说,对不起,我们的客房半个月前就订满了。孜孜从习今手里接过皮箱,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我去会朋友啦,祝你好运。说罢兀自上楼了。
孜孜换上连衣裙,来到宾馆地下一层的餐厅,书商已到。
……
[编辑稿签]
作品以时尚、新潮的笔触,对新生代爱情中的痛楚与隐秘窥得一斑:他们的爱恋往往就像坐过山车,今朝拥着万般柔情,明日却人去楼空。在得到与丢失的落差中,身心自然会历经一番疲惫的颠簸。因此,当少年时代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从孜孜的年华中流逝,忧伤与迷惘注定会像一把锐利的匕首一样戕戮着她往后的岁月。“二十四小时的约会”这个充满着诱惑的噱头,便成为了她用来解读人生的一种手段,所谓的爱情也变成了她股掌之上的玩具……但是,在短暂情爱的心灵深处,在诸般哗然与喧闹的背后,她所渴念的依然是身心融合、地老天荒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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