중국 단편소설
초원/윤향동
草原/尹向東
원작《회족문학回族文學》
《소설선간小說選刊》2009년 12호
중국어원문소설
작가소개
윤향동: 장족(藏族)
1969년생.
백여만 자에 달하는 중,단편소설 발표.
대표작: 《長满靑草的天空》,《一百年》등.
사천성작가협회회원.
사천성파금문학원 전직 창작원
현재甘孜州문화국에 근무
在西藏东部叫贡玛草原的偏远牛场,属于这里的人和牦牛,总有一些让我们匪夷所思,对他们却再正常不过的事发生着。
夜里下了一场雪。早晨,太阳才刚露半个热脸时,一位妇女赶到乡政府院子里,带着哭声大叫洛彭措所长。那时候洛彭措还躺在床上,等着女人熬茶。听到有人叫自己,洛彭措嘟哝着起床,把微皱的旧式警服穿上,将枕头下用红布包裹着的六四式手枪别到腰上,撩起门帘出去了。外面一大片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让他一时间睁不了眼,在炫目的白光中,看到一位妇女在哭泣。洛彭措所长定睛一看,那是阿朵的老婆。
“又出啥事了?”
“我的牛丢了。”
“丢了多少?”
“一头。”
茶在钢炉上吱吱地响,老开不起来。洛彭措拿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准备办案去。女人说:“让他们去办吧。”他点点头,出了门,到最边上的那间房外,透过玻璃向里看了一下。他看见两个年轻的警察睡得正酣,其中一个还露出半边屁股,只把头严严实实地蒙在被子里,这睡姿让他开心地笑起来。他笑着去办公室取相机,把微皱的警服整理一番,就去发动那辆已显陈旧的摩托车。女人说:“茶快开了,喝了去。”洛彭措看看哭丧着脸的阿朵的老婆,摆摆手说:“算了,我去牛场喝。”他听见女人小声埋怨着钢炉和钢炉上的茶。
摩托驶在前面,阿朵的老婆策马紧跟在后,她大声说:“天亮前我去解手,就发现牛不在了。昨晚一夜我没做个好梦,下午给那牛上套绳就不顺利。”听了她这语无伦次的话,洛彭措加了点油门,摩托蹿出老远。
洛彭措是三十年前来到这里的。在他刚来贡玛草原时,牛场的特质还那样显著,他用简单、剽悍、耿直、爽朗、暴躁这样一些词语总结牛场的特质。他不无感慨地认为,这样一群人,是地球上生活要求最简单的人,是最容易快乐的人。这样一群人,除了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不断交替,除了太阳和月亮轮流呵护,他们没有时间概念。草原的草一茬茬生长,牛也一茬茬吃草,人更是自幼年直到生命尽头,仿佛只过了一天的日子。在他们身上累积的不是年岁,仅仅是皱纹,仅仅是对生命的常年感悟。三十年来,当洛彭措融入到这样的思维中,他已无法细辨和总结这些特质了。所谓特质,已成为他的生活方式。
刚来贡玛草原时,他穿着绿黄色的崭新警服到乡派出所报到。那时候他还太年轻,皮肤细嫩而白皙,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招来了牛场娃们的无数笑话。所长是一个面如焦炭的壮实藏人,见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人站在办公室门前喊报告,就忍不住一通大笑,招手让他进来,听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叫罗寅初,泸州警校毕业,分配至甘孜州公安局,再下配到了……”
话还没说完,所长就抬手止住,问:“你说你叫什么?”
“罗寅初。”
“洛彭措。”
“不,是罗寅初。”
“嗯,洛彭措。”
三十年以前的岁月他就叫罗寅初。从出生到警校,父母姊妹这样叫,老师同学也这样叫,但他来到贡玛草原后,为这名字费了三年的神儿。无论是谁,他给别人讲自己叫罗寅初时,他们就用浓重的藏语腔调说洛彭措。三年时间里,无论在乡里,还是对牧场的百姓,他都尽力想让他们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找了无数人,无数次地一字字教他们。
“罗——寅——初。”他说。
“洛——彭——措。”他们说。
“罗。”他说。
“洛。”他们说。
“寅。”
“彭。”
“初。”
“措。”
“对了,就这样说,罗寅初。”他开心地笑起来。
“洛彭措。”他们说。
“洛彭措。”他最后泄气地说。
三年之后他不再计较自己的名字,他习惯了洛彭措这个称呼,再后来,他渐渐忘掉了自己的本名。洛彭措这个名字传到了县里,甚至传到州局,在更大的范围里,大家都那样叫他。除了适应这名字,他还适应了许多。那个脸像焦炭般的所长在最初的日子里对他一点儿也不信任,老说分配至这里的内地人无非三种类型,一种是把这里做跳板,此类人有极强的关系,下来住不到一年半载,就上调到县上或州上,更厉害的,直接调到内地。还有一种是来这里后,体味到辛苦,想方设法下血本找关系,他们待得更长一点,三年五年也调走了事。更有一种,既无关系也无血本,他们不知道贡玛草原是怎样的地方,来这里待上数月,再待不下去时,转身走人,连工作也不要了。有一个也是警校毕业的,来到这里一看是这情况,第二天一早就搭车走了,连辞职报告也不打。
洛彭措和他们一样皮肤细嫩,还多了一个毛病,时不时就感觉胸闷胸痛,也难怪所长不信任他,他的娇贵比那些走掉的人更厉害一点。只是所长不知道他和他们的不同,他天生有一股倔劲,不会屈服。所长以为他迟早会走,他就暗下决心要在这里待下去给所长看看。牛场娃们笑话他白嫩的皮肤,他就在太阳下脱光上身曝晒,皮肤痛得挨不了床,穿不了衣。然后开始脱皮,薄薄的一层,像揭去塑料薄膜一般。脱掉一层皮,他比过去黑了点。继续晒,那皮也继续脱。直到后来,再也没有皮可脱,再也不可能被阳光烫伤,他的肤色已黑得和牛场娃们相差无几,黢黑的皮肤能泛出一层暗色的油光。为能常住下去,他四处学说藏语,一年时间里,他已能和大家用藏语交流了。
最初,牛场的饮食让他很不习惯,牛肉、奶茶、糌粑,都是容易上火的东西,吃得他脸上生疮、大便干燥。牧民们常看见他在草原的远处撅着屁股老半天不起来。在贡玛草原,极少有蔬菜可吃,那点维生素全靠粗茶供给,所以牧民们离不了这茶,他却不习惯这样喝茶。所长见他过得难受,待了几个月时间,比来的时候更瘦了,所以他偶尔去县上开会,就会带点蔬菜回来。第一次是带了一捆芹菜,他煮了一锅,把微苦的芹菜吃到嘴里,感觉像过年,眼泪一下子在眼眶里打转。他忍着,没让它流出来,只是大口大口地吃,到夜里,躺在床上满嘴清口水直淌,才知道吃过量了。
离乡里大院不远有一条溪流,那溪流不宽,水也不急,过去在老家,洛彭措喜欢钓鱼。他问所长河里有鱼没,所长含糊其辞,像对待绝密文件那样一句真话都不说。有一天他闲着没事,拿白线和针自制了钓鱼的器械,去溪边抛钩,他没想到这小溪之中有大量的鱼,不到一小时,他拿着的塑料袋已盛不下了。洛彭措兴冲冲地回到乡里大院,招呼大家下午吃鱼,拿豆瓣煮了一锅,再去叫人,都推辞说有事不来。
藏人不吃鱼是洛彭措后来才知道的,说这鱼疼痛的时候表情都做不出来,连最小的呻吟都发不出来,吃鱼的罪孽因此深重。他们不仅不吃,也不允许别人去打鱼,他是乡上的,而且是派出所的,没人敢管而已。洛彭措亲眼目睹过异地的人在溪边打鱼,被牧民们抢了渔具,打的鱼也抢来放回水里,当时还感觉牧民们不像话,怎么能抢别人的东西呢?一个人吃着鱼,他不再成天在草原上撅屁股,身体好受了许多,人也慢慢有了点胖意。
所长看在眼里,牧民们也看在眼里,偶尔就有牧民带了鱼给洛彭措,他不知道那鱼是牧民们抢了别人的鱼,又心疼他才带来的。直到有一天,他想去弄点鱼,刚有这想法,就有牧民送了鱼来,他高兴坏了,拉住别人攀谈,当人面拿剪刀剖鱼,当那牧民看见被剖的鱼时,立即大张了嘴,惨叫一声满脸惶恐地跑掉了。这时,他才发觉事情有那么点不对劲,细细打听之后,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也明白了牧民给他送鱼时心里的那份沉重,眼里又潮潮的,满脑袋都是那牧民惊恐的表情。至此,他再也吃不下鱼,无论去哪里,看见盆里的鱼,那牧民的形象就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摩托车行驶近一小时,终于到达牛场,五六顶黑帐篷立在雪原之中,星星点点黑色的牦牛已经分散开来,它们刨开积雪,啃食略带枯黄的草根。阿朵迎出帐篷,让所长去帐篷里歇歇,洛彭措摆了摆手,他环顾四周,有牛场的孩子们,还有许多人都围了过来。
失窃现场除了那根被刀割断的套绳,雪地上的足印都已被踏得凌乱不堪,好在那脚印延伸到了公路边上。洛彭措给那套绳照了相,也拍下了凌乱的足印,然后他顺着延伸的足印缓慢行走,细细地察看。一群凑热闹的人也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在到达公路的边沿,他蹲了下来,足迹和蹄印在公路上消失了。不过,在足印即将消失的雪地上,有一个用手指画出的藏文字母,字母上面的元音符号像翱翔在天空高处的鹰。他回过头问:“谁认得这字?”一个孩子拼着音说:“萨拿诺索,这是‘索’字。”“索”是牦牛的意思,洛彭措站了起来,看着无限延伸的公路,他脸上有了些微笑意。
三年前,一个夏季的早晨,阿朵骑着马来报案,洛彭措随他去牛场。那时候洛彭措还不知道索是干这种事的人,他只是听身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这是索干的。”
那次追逐抓捕索的过程,也是熟悉索以及那头被他偷走的牛的过程。牛叫夺罗,意为石头。索却是个绰号,有了这绰号,大家把他的本名忘得干干净净。索是所有牛场的名人,他是个孤独的流浪汉,在牛场与牛场之间四处漂泊,靠说唱乞讨维持生计。索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他离不开新鲜牛肉,所以夏季是索特别难熬的季节。牛场里原本极少宰牛,每到夏季,牛正值长膘肥奶的时候,更无人宰杀。在夏季,索的肠胃把牛惦记得特别厉害时,会去偷一头牛来解馋。和索的弱点相同的是,他不会固定在一个牛场偷牛,他轮流在各牛场间下手,对偷过的人家,不管怎样顺手,他自己怎样馋,也绝不再偷第二次。随着偷盗的时间拉长,各个牛场都知道了他这些特性,他们甚至能推算出他该偷哪个牛场了。大家叫他索,这样叫着还显出点亲切来,随着亲切,一个传闻也在各牛场间广泛传开,说索所偷窃的那些牛,都是上一世各牛场欠他的,该他今生来取。许多年来,这个说法让各牛场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索流浪到哪里,人们一如既往地欢迎他来,听他说唱格萨尔,听他把各处的见闻都加入到说唱中,听完诱人的故事,同时也就知晓了四方的新闻。
如果不是那头叫夺罗的牦牛,索会一直那样生活下去。失窃的人家没一个去报过案,但索却无知地偷走了夺罗。
早些年,阿朵还有一个儿子,叫曲扎。曲扎三岁时母牛产下一头牛犊,一家人目睹了母牛生产牛犊的艰难过程,夺罗是三岁的曲扎给取的名字。孩子和牛犊有着极好的感情,每个早晨,曲扎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牛犊,撩开帐篷门帘,夺罗早守在门前,低着头沿帐篷边沿寻找,不知该从哪里进帐篷。看见夺罗,曲扎才回帐篷里喝早茶,夺罗紧挨着他,专注地看他挼糌粑。早晨,当孩子们像那群栖息在山岩的野鸽子飞上天空,扑棱棱响成一片时,曲扎扔下碗就跑,夺罗跑不过他,总扬头叫上两声,曲扎就会放慢脚步。黄昏是曲扎最不喜欢的时间,他不能让夺罗留在帐篷里过夜,他领着夺罗极不情愿,又毫无办法地走向母牛。夺罗很听话,这时候它不撵路,像明白道理一样卧在母牛身边,只拿一双眼睛注视着曲扎的一举一动。曲扎要走了,走出两步,夺罗仰头轻轻叫上一声,曲扎回头看它,夜色中夺罗的眼睛微微有些光亮。曲扎扭头又走,走不了几步,夺罗又仰头轻轻叫上一声,曲扎只得再停下来。后来,他捂着耳朵猛跑进帐篷,才算结束这缱绻。天天都这样难受,曲扎唯一的办法是盼天快亮起来。
曲扎和夺罗一同成长,却长不过夺罗。一年后,夺罗已出落成一头年轻而壮实的牦牛了。在草原上撒欢儿奔跑时,曲扎赶不上它了,只能在后面大声喊着:“等等我。”跑开一段距离,夺罗停下来,回头看他,曲扎边跑边说:“你笑话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知从何时起,曲扎喜欢上那条青黑色的缎带一样横卧在草原的柏油路。每天早晨,曲扎起床后,夺罗就在帐篷外面等候着他。夺罗三岁了,已是一头健壮的公牛,它比牛场所有牦牛都要大许多。它在早晨最初的阳光中守候于帐篷门前,阳光使它全身黝黑的皮毛泛出一层暗幽幽的光芒,弧形粗壮的犄角在它头顶弯成了一个半圆,尖锐地直指蓝天。曲扎起床了,六岁的曲扎像一个大人一样沉着地挼糌粑喝早茶。帐篷外面是夺罗,大得无法进帐篷的夺罗,这使他很安心,他安心地把酥油一点点捻碎,把糌粑一口口吃下肚里。之后他走出帐篷,他对夺罗笑笑,夺罗低着头拱拱他的身体,他拍拍夺罗的脑袋。曲扎不再尾随草原上疯玩的孩子,他们缓慢地走向草原的远处。他们走到公路边上,曲扎盘腿坐下来,夺罗也曲了四条腿卧在他身边。公路向远处不断延伸,延伸到草原尽头,也延伸到曲扎的思维尽头。有一天曲扎想,公路最终将到达哪里?公路的尽头有什么?曲扎就天天坐在公路边想,却想不明白。他看见了各式各样许许多多的汽车,呜呜地在公路上飞驰。曲扎在公路边第一次看见客车时,忍不住向满车的乘客招手欢跃,夺罗也跟着哞哞地叫,车上的乘客就看见草原边上有一个跳跃的孩子和一头欢呼的牛。
那个下午阳光炽烈得使青草都泛出了一层白光。曲扎口干舌燥地站起来,想去路对面的溪流边喝点水,夺罗也跟着站起来,曲扎迈开步子走向那条滚烫的公路,夺罗跟在他后面。突然夺罗狂叫起来,曲扎回过头,想看看夺罗叫什么。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夺罗的模样,一辆飞驰的越野车就裹挟了他六岁的生命,司机吓呆了,驾着车一路向前冲。后面是发疯狂追的夺罗,它追了一大段距离,眼睛都发红了,它眼睁睁地看着车驶出了它的视野。曲扎躺在血泊里,夺罗低着头拱他的身体。那个夜晚,夺罗一直哀鸣,整个牧场都让它叫得悲切和哀伤。
此后数年,连阿朵一家人都不再那么忧伤。他们相信那个传说,孩子去世了,是去天堂帮着神灵搓冰雹。唯有夺罗,每见有越野车驶过公路,总会发疯狂追。它的头颅布满了大大小小许多伤痕,左眼已瞎掉,两只曾经极长的犄角都拦腰折断,剩下的小半截犄角就和那庞大的身躯极不协调,像始终发力顶着一个巨大的汽车。这些伤痕都是它撞击越野车造成的。后来,乡政府得知这牛的危害,研究决定击毙它。洛彭措听命前往,手持微型冲锋枪,他的食指不住地打颤。后来他违命返回乡里,把枪放到乡长办公桌上,让乡长另找人去。找来找去,没一人能对夺罗下手,这事就给搁置下来了。
就是这样一头牛,索在毫不知情下,夜里将它偷去满足了空落落的肠胃。洛彭措发誓要将偷牛贼擒获。抓捕索时,根本没费任何周折,索没躲没逃,像过去那样散漫流浪。他被戴上手铐时,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索被判了三年,为起到警示作用,法院来到贡玛牧场进行宣判。但是索不服气,他被推上卡车时,对洛彭措大声喊叫,让他记住,记住一个叫索的人。
后来,索刑满释放了,他违背了他的老规矩,不仅在冬季偷牛,同一家的牛也给偷了两次。洛彭措知道他违背规矩是针对自己而来,他甚至能揣摸出索的想法,索这是不服气,他不服气抓捕这一行动是把他真当了小偷。现在他出狱了,他要做一次真正的小偷,他要看看如果他存心这样干,洛彭措还有没有可能抓住他。一旦他铁了心,别说派出所,即使是县公安局也不可能抓住他。一个漂泊四方的流浪汉,在广阔的草原里,谁能探明他的踪迹呢?他这样赌气,说明他还不知道那一次被他窃去的牛是夺罗,一头谁见了心都会发软的牛。
了解和熟悉索之后,洛彭措对自己产生过一些怀疑。像其他牧民一样,他对索同样充满好感,他理不清楚这好感缘自哪里。也许这样一个行为怪异的流浪人,与前一世的说法刚好映衬。
当洛彭措所长勘察完现场,太阳已微微偏西,这炽烈的太阳对冬季的雪毫无办法。雪铺在草原上,铺在远山巅上,一层层堆积,把纯纯的白尽情释放给天地。唯有公路的雪,经各种汽车的碾压,呈现出暗黄的肮脏,露出车辙深深的印迹。洛彭措骑着摩托车回到乡里大院。两个年轻的警察迎上来,连声说:“有案子怎么不叫醒我们呢?让我们去办就行了啊。”
洛彭措想起他们的睡姿,脸上有了开心的笑容。这两个警察在他眼里,还没脱掉孩子的奶气。他挥挥手说:“有你们忙的呢。”洛彭措说着,向屋里走去。两个年轻的警察就到墙边晒太阳去了。
进了屋,女人说:“你明天要走的,你得去看看老毛病。”
洛彭措说:“我没说不走啊。”
女人的脸上显出胜利的笑容,忙去提奶茶壶。洛彭措把糌粑和酥油放到碗里,拿指背轻轻碾了,接了女人递过来的奶茶缓慢喝下去,然后长长地伸了舌头,舔食被打湿的一层薄薄的糌粑皮,心想索这案子,再不会让自己为难了,让两个年轻警察去办,看看他们的应变能力。这样想着,脸上又有了笑容。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雪从后半夜开始下,直到天蒙蒙亮才止住。女人把茶熬好,再去叫醒洛彭措时,天已亮了。他撑起身体,把一叠看病的钱装入内衣口袋中,拿锁针别好,再将崭新的警服套在身上,把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六四式手枪别到腰间。
他撩开门帘看了看外面,天空还阴沉着,新雪覆盖了前一天所有活动的痕迹,散发出一种冷冷的清爽的气息。“又下雪了。”他说。他想,难怪夜里那样安静,自己能睡得那样沉,他还梦见一家人在鲜花盛开的草地里耍坝子,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太阳悬在当空。
洛彭措背上装满换洗衣服的包,踏着没有任何痕迹的雪,留出一串脚印去了公路边。公路不远,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在公路边上,他盘算了一下时间,去县上得花整整一天的工夫,大概在黄昏才能到。正算着时间,班车来了,他招手上车,在最后的空座位上坐下来。他不喜欢在车上睡觉,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雪景。车颠簸着前行,气温极低,虽然穿着毛皮鞋,双足还是冻得麻木。有一瞬,阳光自云层里透出来,暖暖地照亮车内,阳光之中洛彭措有了些困意,眼睛缓慢闭上,感觉此时又接上了前一夜的梦,一家人坐在草地上,太阳再也不走,他们将永远那样畅快惬意地待下去。不知睡了多久,车猛然一颠,他的头撞到车窗,从梦中醒来,惊异于自己怎么在车上睡着了。时间快到中午,午饭将在一个叫玛尼的小镇上吃。离小镇已经不远,路面上有许多骑摩托、骑马的牧民。透过车窗,他看见刚刚还有阳光的天空此时阴得像黄昏,有小小的雪片已开始飘洒,又一场大雪将至。他就那样注视着窗外骑行的牧民们,忽然有一个骑马的身影一晃而过。如果不是那匹马猛跑向草原深处,他都不会注意到,他看见那个在马上颠簸的背影极其熟悉。他忙叫司机停车,拎着包下车了。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摆着手让司机别再等自己。
当那匹马从公路上猛地拐向草原,洛彭措就认出了那是索。他站到公路边,看见索骑着马向草原深处疾驰,已快接近远山,广阔的雪原留下了长长的马蹄印子。洛彭措想,索一定是看见了自己,他在逃离,于是赶紧将提包背到背上,顺着马蹄印一路追去。
将至缓慢起伏的山头时,已完全看不见索的踪影了,只有那串马蹄印还清晰。洛彭措的胸部微微有些发闷,喘气片刻,继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回望来路,公路已远远被抛在山的那一面。雪越下越大,这让他有了担心,担心雪将马蹄印全覆盖住,让他辨不明方向。他加快了脚步,四周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气和踏着雪发出的吱吱声,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的白气足有一尺多长,慢慢消散到空中。天渐渐暗下来,乌云厚重的天色模糊了黄昏的界限,天只是缓缓地暗,暗到雪原的雪呈现出一种暗淡的黄。最糟糕的是胸开始疼痛,呼吸瞬间困难起来。不远处有条小小的溪流淌过草地,他努力走到溪边,掏出药片,拿冰冷的水服下肚去。药片没起任何作用,胸闷过一阵儿,又开始疼痛。他挪到一棵矮矮的水杨柳树边,坐下之前,他先看了看崭新的警服,裤子被雪水糟蹋了,从鞋子到膝盖处全被洇湿。他一屁股坐到雪地上,背靠矮树。在胸痛的间隙,他感受到一阵儿微弱的饥饿,不过他并不想解开包袱啃食风干牛肉。这时候胸痛更厉害了些,堵塞着呼吸,脑袋也开始迷糊。他迷糊的脑袋想起了索,他想他怎么啥也不想就追来了呢,他把索这个难题抛给了两个年轻的警察,怎么管不住自己追来了。他还想他一定要告诉索那头叫夺罗的牦牛,再让索去牢里待上几年。他相信索知道那头叫夺罗的牦牛后,一定心甘情愿随他去牢里。想到这里,他脸上有了笑容。
在瞥见洛彭措那一瞬,索的眼睛赛过高空中鹰隼的眼睛。客车驶过去时,他一眼就看见洛彭措睡眼惺忪地注视着窗外,他勒住马头向雪原驰去,他不确定洛彭措是否看见了自己。驰过一段,他回头看见车停了下来,洛彭措站在公路边张望,他忙打马疾驰,快到山坡时再回头去看,洛彭措已毫不犹豫地尾随而来了。那一瞬间,索感觉心慌意乱,还有那么点恐惧遍布全身。他双腿紧夹马腹,一路疾驰,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一个矮山巅上,那里已看不见洛彭措的身影。回想自己的心慌意乱,索莫名地恼火,怕啥呢?这一切都是自己所希望的。他不仅在冬季偷了牛,同一家还偷了两次,只是这头牛他还寄养在熟人那里,他不会吃它,偷它就是要让洛彭措知道他心里不服,让他没办法抓捕自己。
大雪覆盖了马蹄印,这让索有些担心洛彭措别迷失了方向跟不上自己。索耐心地等待,直到天渐渐暗下来,他也没见洛彭措追来,他就策马往回走。他想,也许洛彭措放弃了追捕。这个想法仅仅一闪而过他就否定了,那是个和牛场娃们一样倔犟的人,他不可能放弃。
索一路往回走,天渐渐黑透,伸手不见五指,这黑暗让索不能辨别走过的路,他只是凭着感觉缓慢前行。他听见马蹄踏过了小溪,听着溪流的声音走,这方向就不会错。到深夜的时候,雪完全停住了,远方天空中有一两颗星辰在薄云中闪烁,不过一小会儿,月亮也出来了,满天再没了一点云。除了远山是黑色的轮廓,近处的一切都分明了,暗蓝的雪、叮咚作响的溪流以及不远处溪流边的那棵水杨柳树,一切都能看出个大概来。
索最初看见瘫坐在树下的洛彭措时,心里再次一惊,那恐惧油然而起,他本能地勒转马头再一次狂奔起来。他在马背上嘲笑自己,那恐惧怎么就按捺不住呢?人心里要使了坏,全身都会不由自己控制。那一次洛彭措前来抓捕,他心里无坏,也没有半点恐惧,他只是不解,然后不服。驰过一段,他回头张望,发现洛彭措并没追来,他还保持着那姿态瘫坐在树下。索感觉到了这个夜晚的异样,他小心谨慎地挨近那棵树,然后下了马,慢慢走上前来。现在他看清了,洛彭措双腿伸展开,右腿微微弯曲,他的脑袋耷拉在左肩上,双眸紧闭,脸上还有些微笑容。索俯下身去,他想将洛彭措的脑袋扶正,一经接触,他才发现洛彭措全身早已僵硬。
索只是觉得鼻孔猛然发酸,眼睛就涩涩地想掉泪。但他记得那个说法,逝者身边的一滴眼泪,就是他在走向阴间之路上的一场冰雹。他控制着情绪,一屁股瘫坐到洛彭措的对面,整个事情的发展都超出了他的想象,现在事情闹大了,已经不是偷牛那样简单了,此刻的恐惧在身体里像洪水般泛滥,让他手脚发软。他细细地看着洛彭措微笑的面容,他不明白自己为啥就是不跑。
第二天下午,两个年轻的警察和所长老婆在乡里大院晒太阳时,他们看见索牵着一匹马和一头牛进来了,马背上驮着一个用布包裹好的遗体。索将遗体放下马背,然后退到乡里大院的一个角落蹲下来,那是洛彭措第一次抓捕他时让他蹲过的地方。
原刊责编 黑正宏 本刊责编 郭蓓
编辑稿签
《草原》责编稿签
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最值得人敬畏,那就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草原》让我们再次想起这位西方哲人的话。在这个没有“坏人”的故事里,人性的优美被抒写得格外动人。对自然怀有敬畏,人类,牛群,甚至河水中的鱼,在这片苍茫的草原上才共生共荣。而对内心道德的敬畏,使得汉人与藏人,牛与孩子,警察与小偷,早已模糊了彼此的界线。洛彭措逝去了,这位派出所长虽然手中持枪,却心中有爱。令人动容的还有一头会流泪的牛和一个并不令人憎恶的小偷,仿佛因了草原的纯净和辽阔,这里的一切都成了温厚、善良的“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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