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중국문학

중편소설/집에 가고 싶어요

by 8866 2009. 4. 18.

我想回家

李辉


   1
  工地上的喧嚣随着晚饭的哨音渐渐消失在麻七麻八的市声里,门屋一点一点地黑下来。冯望田摸黑给铁皮炉加了几铲煤,捏上手电筒走出门屋。外头又下雾了,咕涌咕涌的,十来步远便模糊起来。冯望田擤了一把鼻涕甩出去,在鞋帮上揩抹出手指头,望着雾茫茫的工地摇了摇头。县城这地方真是熊人,偏偏喜欢黑日里下雾,存心跟他老人家过不去似的。他老人家是把门的,最烦雾雾罩罩的这号天气了。他皱着眉头带上房门,又过去给大铁栅栏院门上锁。栅栏门外已是灯火通明,大街上是一盏一盏的,铺子门口是一簇一簇的,电灯海稠,可也照不透这浓浓的雾,车流人流看不清真面目。
  冯望田把大门锁好,听见有汽车喇叭声响过来,回身瞅瞅,一辆小轿车已拱出雾海开到跟前。车子里,经理刘忠专把着方向盘,那个叫小米的姑娘坐在刘经理旁边。他俩又要一块堆出门了!冯望田咧嘴苦笑一下,摸出钥匙回身开栅栏门。这两个人就像这县城里的雾,老喜欢黑地里一搭儿来一搭儿去。冯望田来建筑工地十几天,差不多天天都看到刘经理开着小车拉着小米姑娘招招摇摇地出门。眼睛里看着,耳朵里还动不动就听到闲话,说是刘经理跟小米姑娘是身子和影子,难分难离,有些人还说得很刺耳,说他们两个常常穿错了裤衩子。冯望田替他们担忧。刘忠专家里有个怪俊的媳妇儿,比这个小米姑娘不相上下,是全乡挂号的俏人儿,他怎么还会眼馋别的女人呢,不会的。这个小米姑娘也不是那号人,模样出挑,脾性儿也好,绵绵顺顺的,一笑脸上就出来两个小酒窝,根本就不是干下三滥事的样子。就算真的是那种龌龊关系,浮面上反倒要装模作样的,怎么会众人眼皮底下挤巴成一堆呢?这不是睁着眼找麻烦吗?可这种脏水泼身上去是要命的,刘忠专是工地一把手,毁了名声就没法吆喝事了,小米是个黄花闺女,臭名传扬出去还怎么找婆家呢。冯望田头一回听到闲话,就想着给刘忠专提个醒儿,可事到临头又觉得这种事不好出口,就一天一天拖了下来。
  钥匙插进锁眼里,冯望田磨蹭着,鼓弄鼓弄捅了半天,终于不捅了,拔出钥匙,转身来到车门旁边。刘忠专推开车门,笑眯眯地说,怎么,大爷还要检查我啊。冯望田咽下口唾沫,怪难为情地道,忠专,来门房大爷给你说个话。刘忠专笑着说,还怪严重的哩!接着又正经地道,大爷,我挺忙的,有什么事就说吧,这里又没有外人。冯望田无法接腔,看了看小米姑娘的眼睛,吭吭哧哧地搓起手来,怪难堪地朝刘忠专笑。小米姑娘抬起头,斜眼儿朝刘忠专一笑说,刘经理,大爷的话是保密的哩,你别让人家犯难了!刘忠专喜眉笑眼地看了小米姑娘一眼,转身跳下车来。

  走入门房,刘忠专乐呵呵地道,大爷,您老是不是逮住了个小偷啊?冯望田担心自己再打退堂鼓,鼓了鼓劲儿,脸红脖子粗地说起来:忠专大侄子,大爷跟你说句不该说的话,工地上起了闲话了哩,说你跟车里那姑娘不清不浑哩!刘忠专扑哧笑了,我当是您老瞅上了个贼呢,原来是狗日的们背后嚼蛆。人家雪儿才二十一岁,腚后头的小伙子都排成了队,你大侄子想那个也没份儿呀!冯望田说,我不是说雪儿,我是说小米。刘忠专一愣说,哪个小米?冯望田吃惊道,你咋啦?车里头坐的那个不就是小米?刘忠专说,她怎么是小米,她是雪儿。冯望田看刘忠专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就疑惑地道,这是咋回事,来这屋扯闲篇的人,都一口一个小米地叫她,叫错了?刘忠专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对了对了,她就是小米,不过那是个外号哩!冯望田的老脸忽地发起了烧,喃喃道,这事弄得,一个姑娘家的外号,俺叫来叫去叫了这么些天,大爷真是老糊涂了!
  冯望田尴尬了一会,把话题拽回正道:忠专,听大爷一句话,往后别再跟她一块堆出去了,毁了名声还怎么指派人呢!刘忠专沉吟了一下,道,大爷,这是工作,是没办法的事情,由他们说去吧!冯望田不乐意了:什么工作,你把大爷当成孩子了!工作带个男的不中?误下车男的还能帮你推一程呢,女的她能干点什么!刘忠专苦笑道,大爷,您大侄子干的不是体力活,带个男劳力太浪费了。冯望田有点生气了:我家你兄弟那个乡长,比你这经理大吧,干的也不是体力活吧,我就没见他单独带过女的。刘忠专挠了挠耳朵,大爷说的也是,说完他瞅了瞅手表,大爷我得走了,这几天我真的挺忙,有人给咱们使黑绊子,弄不好咱公司要趴架呢。
  刘忠专抓起桌上的钥匙跑出去,自个儿敞开大铁门,开动小车吹着喇叭入了大街上的车流。冯望田站在屋子里望着大门口发愣。他的话刘经理没有听进去,似乎还有些听烦了。他这个经理好烦好忙倒是真的,好像比自己的乡长儿子还要忙,可是最忙最烦的时候是揽活儿、干活儿,眼下,大楼十天八天就完工了,工钱眼扑扑就赚到手了,他还忙得哪门子呢。就是忙上天去,听几句话的工夫也误不了事吧。这显然是懒得听他老汉的絮聒,托故避了开去。冯望田觉得有点伤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合公司的人都嘀咕起来,他这个经理还有啥脸往台面上站哩。女人是一枝花,可有时候也是一摊屎,粘身上去能臭死人的!他是没有吃过这方面的亏啊。
  2
  经理刘忠专是夜里十点多钟回来的。夜黑十点来钟,是冯望田给自己制定的第七遍巡夜时间。第一遍是收工以后,约摸为六点来钟,巡查完毕再去食堂吃晚饭。晚饭后就半个钟点一遍,一遍结束时进门屋歇歇腿,喝上一缸子茶水,接着开始巡逻第二遍,一个夜黑基本上是不断腿的。
  这个黑日是刘忠专独个儿回来的。一般情况总是这样,白日里,刘忠专和小米姑娘双出双入,黑日里出去,则是刘忠专独个儿回来,小米姑娘要等到天亮后日头冒老高才回,也是让小车拉着回来,不过开车的不是刘经理,是另外一些男子,有时是个光葫芦头小伙,有时是个披着长发的老头,多半是些奇形怪状的人。这天晚上冯望田已经打定主意,等刘忠专回转,借小米不在的空当,把他唤进门屋好好说道一番。他是儿子的老相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让脏水淹死。听到小车喇叭声,冯望田打开铁栅栏门,瞅见小米姑娘果然不在车里,他就跟在车门旁边小跑,一边给刘忠专打手势。这回日怪,刘忠专跑出老远才停下车,也没有跟往常那样麻溜儿开车门,只是弄开了车门上的玻璃,伸出头来苦巴巴地道,大爷,你老要还是那句话,就过几天再说吧,康国泰被公安局抓进去了,咱们公司出大麻烦了!
  康国泰这人冯望田不认识,只是经常听人说起,知道他是一个工程贩子,倒贩子,眼前的这两幢大楼工程,就是从他手里鼓捣过来的。不过康国泰犯了事,跟公司有啥连扯呢?冯望田一迷茫的工夫,小轿车喘着气跑过去了,只留下一股汽油味和烧酒味,湿漉漉地往他鼻孔里钻。
  冯望田叹口气,关上大门走进门屋,坐在火炉旁边喝茶水。雾水太重,半个钟头下来外衣基本湿透了,潮乎乎的不好受。一缸子茶水喝进肚,热烘烘的炉火也烘进了身子,老人家舒坦些了,就一门心思地琢磨刘忠专方才说过的话。康国泰这个工程贩子,就如同家乡的牲口贩子,牲口贩子一手买下一手卖出,钱货两清后就两不相干了,牲口贩子再去偷去抢,那跟买他牲口的主儿有啥关系呢,没关系的。冯望田咋也想不通,就不再想下去了,拾起手电筒走出屋子。忠专这孩子显见还是在敷衍他,没有把他老汉的话往心里放,这可怎么办呢?老汉的心里更不清静了,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浓雾和夜色水乳交融,手电筒只能照出去四五步远。大门外头的噪音显得更强烈了,汽车的来去声轰轰嗡嗡,最甚的是附近那十几只音箱放出的声音,打斗声、哭叫声、调笑声、歌唱声、跺脚声,各种腔调音响掺和在了一起,翻江倒海般地往耳朵里灌。大门里头则又太沉静了,沉静得神神秘秘摸不透深浅,老让人疑虑什么地方可能隐藏着什么。冯望田悄没声儿地往前走着。工地上没有亮灯,工地后头宿舍那边的灯火也全都熄灭了,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手里捏着手电筒,却很少摁动开关,只有在听到响动,或者让砖头什么的绊到了的时候,才捏亮电筒照一照。要想捉贼就得这样,亮着电筒捉贼那不是捉贼,那是给贼打暗号哩。刘经理说过的,工地上的贼多得要命,因此老汉始终惭愧着,留心着,希望能够捉到一个贼。
  这一趟竟如愿以偿,冯望田真的逮住了一个贼。快要走到大院西南边的时候,冯望田听到前边不远处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他心里一动,停下脚步,止住呼吸侧耳细听。不一会儿,轻微的细响又传了过来,这回听得更真切了,是搁放啥物什的声音。冯望田愤怒了,同时也开始兴奋起来,攥紧手电筒,屏声敛气地往前蹭去。老汉来这地方整整十六天了,还没有发现过一回盗贼哩。问题是盗贼不是没有,据刘忠专经理讲,干活的人人都有贼心,工地上几乎天天都丢失东西,有些干部也黑了心,看见了装作没看见,不想得罪人,有的甚至跟民工串通一气,黑地里劈份子。不过刘忠专不想让冯望田操心,他说操也是白操,反倒操毁了身子,盗贼比泥鳅还滑溜,捉不住的。他让老汉白天只管逛大街,夜里情管困大觉就行。再说,三千多万的这么一大块肥肉,零打碎敲的偷走个一星半点儿,还不如牛身上拔掉一根毛见少,小打小闹偷不垮的。冯望田则不这么看。肥肉大归肥肉大,有小偷就应该抓,就应该收拾整治。他不能听刘经理的,刘经理主要是看他年纪大,不忍心劳动他罢了。老汉第一天上任就重视起来,天黑巡视到天明,盹儿不打,白日里也不想放松,睡醒以后就满工地溜达,得空儿就找人闲聊,曲曲折折地寻觅贼人的底细。却不料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半月下来没逮着一根贼毛。冯望田觉得自己很是失职,就像他真的黑日困大觉白天逛大街来着,一碰见干部老脸就呼呼地发起烧来,羞愧满面抓耳挠腮直想躲起来。
  响声近了,冯望田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推进,很快,一条黑影呈现在眼前。黑影抱着一只木箱子,吃力地走着。冯望田离他只有三四步远,几乎一伸手就能捉到他。老汉的胸口怦怦乱跳,眼睛跟着黑影走,很快看到了一辆大板车,车上已有了半车粗粗细细的钢筋,三四只电视机大小的木头箱。老汉气得喘开了粗气,这个家伙是个啥胆子呢,竟然妄想拉着这么多东西从大门口走出去,难道他要把我老汉打死不成。气哼哼地想到这里,老汉的眼睛蓦地瞅到了答案,西墙上的大铁门让这家伙给弄开了。这个大门是临时的,是专供运送砖头石头水泥的拖拉机汽车走的,这种车大街上不准跑。
  黑影把木箱放到板车上,又返身往刚刚盖起的大楼里走去。冯望田冷笑起来,狗日的你不必忙活了,拖着大车到公安局丢丑挨熊去吧。就这时候,老汉忽然意识到自己远远不是黑汉子的对手,论跑跑不过他,论打更不行,他老汉不能往死里打,而黑汉子恼羞不堪很可能不管轻重下黑手,他老汉被打趴架了,狗贼也逃脱了,赔上身子又误了大事。不行,逮一回贼不容易,得请干部们帮忙捉拿!冯望田回转身,悄悄地挪蹭了十几步,然后便跨开大步奔跑了起来,一直跑到大院后头的那一排简易房跟前。
  这一拉溜简易房是建筑公司办公、吃饭、睡觉的地方,砖木结构,一面坡屋顶,似乎一推就能哗啦成一堆的。刘忠专经理住在正当中,睡屋挨着办公室,冯望田径直跑到他睡屋的窗根下,不住点地敲打窗玻璃。屋子里有了响动,刘忠专睡意矇眬地咕噜说,谁呀?冯望田急急回道,忠专,是我,你快点起来!说到这里老人家突地住了声,因为他听到屋子里响起了女人的说话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嘀嘀咕咕的好像埋怨什么,但女人细细柔柔的嗓门却是清清楚楚的。冯望田的脑子里轰地打了一个雷。怪不得老辈子人常说无风不起浪,原来刘忠专和小米姑娘真的睡到一起来了!这还怎么招呼他去捉贼哩,他也是一个贼哩,偷人的贼,他这个贼更恶心人哩!小米姑娘这是咋回事,二十来岁的孩子陪四十多岁的汉子,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冯望田难受了,不由得蹲下了身子,捏起拳头连三连四地捶打胸口。
  屋子里刘忠专骂起来了,这是哪个狗杂碎在捣蛋,有本事你进来!
  冯望田的脑子里打了个忽闪,这才记起小米姑娘不曾回工地,心中顿然豁亮起来,哦,八成是忠专的媳妇来了,找男人团聚来了,偷女人哪敢这样明目张胆,再说,屋里的人若是小米,刘忠专怎么会这般理直气壮呢!又一想觉得不对,忠专媳妇是乡里中学的老师,不跟庄户女人那般自由的,除非是星期天。冯望田屈指一算,他娘个头的,今儿正是星期六呢!
  3
  刘忠专很快蹿出屋子,冯望田顾不上再说话,拉上刘忠专就往西南角飞跑,嘴里小声催促着快点快点,别让那小子溜了!刘忠专说他拉个大车,走也走不远,今儿定准逃不了驴日的!把他娘的,竟然动起大车来了,这遭不整出他的屎来我给他当孙子,丢失的东西都要让他包赔!
  那个家伙果然还在倒腾。冯望田不怕他狗急跳墙了,大步跑过去把大门闭上,一把插牢,手电光刷一下射向了盗贼:混账蛋,你给俺站住!
  电光里的盗贼打个哆嗦,手里的木箱哐当掉到了地上,拔腿就跑。刘忠专玩儿似的把腿一伸,盗贼扑通抢了个嘴啃泥,接着刘忠专骂骂咧咧地抽出盗贼的皮腰带,把盗贼的双腿并一堆捆住,然后抓住后脖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吼道:王金聚,你他妈的买不起棺材了咋的,白日里挣我的工钱,黑日里偷我的财物,你算个什么杂种!王金聚颤抖着,小脸黄成烧纸,眼睛一鼓一鼓地说不出话。冯望田的鼻子有些发酸,小伙子才二十多岁年纪,面相也不那么讨人嫌的,驮上了贼名儿,这辈子怕是毁了!
  刘忠专开始问话,狠刀刀地说:你驴操的当然不止干了这么一回,但我懒得用嘴审问你,我要让牛皮鞭替我审问。说着他的双手在腰里鼓弄鼓弄,嗖一声抽出了皮腰带,随之嘿一下抡了起来,腰带蛇一样挺起了身子。王金聚慌忙躲闪,但他迈不开步,直梆梆倒在了地上,他立起上半身,急颠颠呼叫道,刘经理不能打,要打你得先打冯望田!刘忠专的手举在半空,腰带耷拉下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冯望田哭笑不得,想你是做贼的,俺是捉贼的,怎么要打先打俺老汉哩,小子怕是急出神经病来了吧?
  王金聚高声道,要打你得先打冯望田!这事是他和我合伙干的!
  刘忠专突然被什么噎住似的,眼一瞪,扭头去看冯望田。冯望田没料到人嘴里会喷出臭粪来,但也没有十分愤怒,只是朝着王金聚大声否认道,你胡说,你根本就没有跟我拉呱过,纯粹睁着眼胡说!王金聚悻悻地嚷叫道,胡说不胡说你说了不算,刘经理会替我做主的!刘忠专怒声道,我听你这个狗舅子胡吣呵!腰带一扬又昂首飞腾起来。王金聚拍打了一下大腿说,刘经理,你听我把话说完,要打要罚全由你,中不中?眼下就打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刘忠专咆哮着说,我后悔你娘个头啊!他忽地放下手来,一把把王金聚提起来:老子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枪,有屁快放!

  王金聚拖着哭腔说,冯望田来工地以后,我听到人家背后嘀咕说,新来的这个看门老头,比以前的哪一个都贪,又仗着自己儿子是乡长,腰杆子硬,又贪得十分露骨。一条烟他收,一盒烟他也收,一盒烟他让扛一根方子木,一条烟让扛一箱活页一箱钉子。冯望田按捺不住了,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诌,我一盒也没收过!王金聚抢说道,收没收我知道,大家知道,你说没收就没收了?刘忠专对冯望田摆摆手:让他接着诌!
  王金聚就接着说道,我就起了坏心,想发一笔小财。今天下午去门屋里找到冯望田,跟他打商量,今晚半夜前后我拉一车东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卖了钱一人一半。冯望田当场就应下来。十点钟时,我按照预定时间把大板车拉过来装东西,东西刚装了一半,不想冯望田跑过来,说他又仔细寻思了一下,一人一半不行,得三七分,他得大头。我不同意,我说我既费力又担风险,你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得小头也是划算的。谁知他财迷心窍,执意要三七分,他说他是官他的话值钱,他不发话,我一分钱也得不到。我要是不同意,他就去找刘经理收拾我。我说想找你就去找,但你可得思谋清楚了,咱俩是拴一堆的蚂蚱,唤出鸡来谁也逃不掉的。刘经理要偏向你,我就去咱们的乡政府里吆喝,说冯乡长的老子是个贼。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我以为他是不会去喊人的,这事儿张扬出去,损失最重的是他这个乡长老子哩,他又不是痴巴,咋会端起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冯望田气得浑身发抖,眼睛一阵一阵冒黑光,简直就要气昏过去了。没想到小贼的心术这般歪斜,明睁眼编排出这么一通瞎话,有鼻子有眼,跟真事儿似的。他老汉心清如水,可竟然也让他说得脸皮子热辣辣的,仿佛真的合伙做了贼事一般。他等不得王金聚再胡编下去,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子,使劲摇动着,恳求似的说道,小王,你咋能这样胡说八道呢,你咋能这样胡说八道啊!王金聚气哼哼地挥开了他的手,愤愤地道,不怪我无情无义,只怪你太贪!现在后悔了吧,可是已经太晚了!刘经理,您公断吧,要骂要打要罚,我奉陪到底!刘忠专哼了一声,狂叫道,狗操的贼种,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些鬼话呵,说着他蓦地抡起了牛皮腰带,死命地抽打下来,腰带啪的一声打在了大车帮上:看在你还是个光棍子的份上,老子今晚放你一马,但你听好了,要再发现第二回,老子一口气抽烂你。滚!
  王金聚低声说,刘经理,金聚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说着他弯腰解下了腿上的腰带,引进裤腰鼻子里去,束着腰往宿舍那边走去。刘忠专又吼住了他,慢着,王金聚你听清楚了,老子要听到你在外面胡说一个字,就撕烂你的臭嘴!王金聚说,这个请经理放心,金聚不是三岁小孩子。
  王金聚慢悠悠地走进黑地里去了。冯望田倒茫然了,照顾小伙子的名声,好让他顺顺当当地娶个媳妇儿,这是应该的,可这么样处理是不是太简单了呢?至轻得让他说说清楚,从前干没干过贼事,今黑日往外偷了几趟了是吧?瞧刘忠专经理,好像这桩事情已经处理清爽了,他咔嗒一下把大铁门的铁锁对上,对老汉说,大爷,回屋歇息去吧,不用担心,姓王的他不敢胡来。
  冯望田满腹狐疑地道:忠专,就这么着把他给放了?
  刘忠专倒有些烦了:大爷,不是大侄子愿意说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连个孬好人也分不清楚呢,什么人可以掏心,什么人压根就不能交往,心里头得有一杆秤才好呀。冯望田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忠专,你是不是在说,我老汉跟、跟贼人结交了?刘忠专说,我没那么说,你大侄子怎么会那么说,好了,回屋睡觉去吧。冯望田抖抖索索地道,那,你这是讲的哪一层?刘忠专说,大侄子的意思是,像王金聚这种人,人前说人话,人后说鬼话,不但知恩不报,还恩将仇报,张开嘴想淌什么就淌什么,是一种标准的小人,大爷你根本就不应该认识他。冯望田堵在胸口的石头落了地,哭笑不得地道,大爷哪里认识他来,就是不认识嘛,只是个脸儿熟哩。
  刘忠专吐了口唾沫,好了大爷,认识不认识其实都无所谓,天塌下来由大侄子撑着,睡吧睡吧,你大侄子这几天要烦死了,鼻子眼里都是事哩!
  冯望田心里道他又不想谈下去了,这次他不想谈下去的原因他老汉是晓得的,媳妇来了。不过他以为这件事儿比媳妇来了还要重要些,不把话讲透彻是不对的,对待贼人一手抓一手放,捉住了等于没捉住,还花钱雇个把门的干啥呢?老汉就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大侄子,我知道媳妇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使劲热乎热乎是应该的,大爷不该耽误你们,可大爷的话也不能憋肚子里呀。刘忠专愣怔怔地说,你说啥,媳妇来了?冯望田说,你害啥羞呀,谁不从三十四十那个年龄过?方才我敲窗户时都听明白了。
  刘忠专说哦,她是下午来的,不过大爷,想跟媳妇亲热亲热是一层,可烦死人这事也是真的。咱们公司的漏子越弄越大了,堵不好的话一分钱挣不着,还要赔掉了裤子哩!冯望田嗔怪说,你是越说越不沾弦了,不给你理论这些了,咱还说这个王金聚,我看得正经八百问一问,震一震,不问不震是不对的。刘忠专正色道,冯大爷,这可千万使不得,事情闹大起来,王金聚一口咬定你是同伙,咱身上的屎就洗刷不清了!听大侄子的,这事就到此为止,驴日的不敢说出去的,权当让他捡了个便宜吧!
  冯望田糊涂了,脑子嘤嘤嗡嗡地哄闹起来,一时不知咋样对答了。他觉得刘经理的话很不对头,王金聚一口咬定,屎咋就洗刷不清了呢?做贼的是他姓王的,怎么反倒怕他吆喝出去呢?可他又说不清不对头在哪里,只是觉得心里头憋闷得慌,闹哄得慌。刘忠专转身走进了黑雾里,脚板声渐响渐远,老汉糊里糊涂地跟着走了几步,木木地带住了脚步。
  4
  浓雾随着夜色悄悄散去,日头如一张褪色的画黯淡无光地出现在东天边上。高低错落的大片楼房浮现出来,大街上的车流人流在寒冷的晨风里涌动着,嗡嗡的车声和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取代了电匣子里放出的那些呜呜咽咽嘻嘻哈哈的歌儿曲儿。大栅栏门这边的工地也早已挣脱出了雾海,一高一矮新建的两幢大楼默然地矗立着,简易房那边,早饭的哨声刚刚响过,一些在外头借宿的民工正在往那里飞跑。
  冯望田把两扇栅栏门拉开。白日里这道门是不能关的,也不用关的,工地上到处都是眼睛,东西很难走出去。拉开大门后冯望田就进了门屋,他的肚子不饿,他打算睡觉。上午是他给自己规定的睡觉时间。他躺上床去,瞌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寻上门来,闭了好大一会儿眼睛,脑子还是清清爽爽的。他知道这是让黑日里的事情闹的。贼人王金聚的那番鬼话,碾磙子一样始终压在他的胸口上,老天爷,幸亏我老汉不识得王金聚,没有吃过他一根烟,话也不曾说过一回,不然这遭可真是说不清楚了!
  这十六天里,他老汉只吃刘忠专的烟,别人的烟一根不接。他没有干过把大门这样的活计,可也知道大门是一道顶要紧的关卡。工地上的物件样样值钱,一块木料十几元,一截钢筋三五元,一兜铁钉两三元,都是可以顺手带走的。只要打发好了看门的,天天都能捞到油水。开头几天,天天都有来打发他的,送一盒烟的有,送一条烟的也有,都让他板着面孔给顶了回去。因了他的态度坚决,这几天没人上门了,这股恶风让他老汉给顶住啦!老汉对自己很满意。电视里还说那个腐败不容易整治,谁不晓得钱是好东西,三弄两弄,什么人也给勾诱进去了。做乡长的熊儿子也这么说,现在看来那真是笑话哩。他一个普通老汉,字不识一个,文件没学过一回,可这一股大干部都顶不住的歪风,他却给轻轻巧巧地顶住了,真是了不得呵!老汉觉得他替儿子孙子们争了光,一想起来就乐得够戗。等把这桩工程干完回到家里去,一定要显摆给他们的,老子是个英雄人物哩!然而眼下,快活情绪早已一扫而光了,操劳一黑,竟连觉也睡不着了。反常的不仅仅是睡觉。依照计划,上工的时候,他还得把工地再转一圈的,瞧一瞧院墙上是不是有爬动过的痕迹,问一问干部和民工们,夜黑是不是丢失过什么东西。今儿天还黑着,他就急急地走进了门屋,窝缩到起床时辰,瞅瞅四下里无人,他才出去开大门,神情始终是慌里慌张的,魂儿不在身上的样子。
  我怕啥呢?难道我老汉捉贼捉错了吗?冯望田心乱如麻。他开始后悔来这个地方了。他不是来挣钱的,他老汉的票子多得花不完,根本不稀罕这几个钱。他是出来解闷儿的,来县城找乐子的。乐子没有找到多少,倒惹出这么个大麻烦,险些儿驮上了贼名儿,这是从哪里说起呵!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冯望田激灵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王金聚走进门,讪笑道,看把你吓得,你当是公安来了?冯望田气不打一处来地道,我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怕公安!你工不上,跑这里来干啥!王金聚说,昨黑误了觉,身子发懒,刚才去请假,刘经理批准咱歇马一天,工资照发!冯望田哼了一声,不想再和他说下去。张口就是瞎话,这个人真是没法子治了。他做贼误了觉,刘经理会准他歇马一天,还工资照发?做贼倒做出功劳来了。再瞅瞅他这副面目,中下了那么重的坏名声,还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一点事儿没有的样子,他的脸皮子要有多么厚呢!
  王金聚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摸出一盒烟来,掐出一根递给老汉。冯望田不接,使劲闭上了眼睛,不客气地说道,小王,你出去耍吧,我得困觉,困醒了还得干正事哩!王金聚叹口气说,冯大爷,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我也是被你逼急了眼呀。要是不把你拽上,我这辈子就完蛋了!冯望田忽地坐起来:知道完蛋你还做这种事,我看你是不知道!王金聚说,我咋会不知道?不是逼得没办法,谁愿意去赚那个贼名?你看看,这个希望中学工程,我干了快一年了,到现在一分钱也没发到手,家里的花销全赊着呢,你说我这心里是个啥滋味?前几天又听说,工程弄完了也别想发钱,验收这一关让人卡住了,弄不好还要大返工。返工可就惨了,工钱白搭不说,两千元的风险金也就填进去了!大爷,我这几天急得直想上吊呢!
  冯望田就记起来,这几日刘忠专经理老带着小米姑娘往外跑,脸上很难见到点笑模样,昨黑碰了几回面,总是忙啊烦的,看来公司真的出了事,王金聚的这番话不是信口胡说。冯望田就问道,小王,验收怎么会给人卡住?咱盖的这两方楼有毛病吧?王金聚说,有毛病没毛病都是小事,只要人家想卡,你就过不了关。冯望田不明白,那是为啥?王金聚说,嘴是两块皮,只要人家打算说你有毛病,你就有毛病。冯望田说,谁打算找咱的毛病了,刘经理得罪人啦?王金聚说,得罪下的人多啦,单是抢活没有抢过刘经理的,县里的头头脑脑刘经理没有打点到的,粗粗一数就有一二十个。以前有康国泰给撑腰,都敢怒不敢言,前天康国泰让他们鼓捣进了公安局,对头一下子都冒出来了,发誓要把这宏图公司弄垮。刘经理愁脱了形,整天价钱啊肉的往外送,送也是白送,对头们太稠了。冯望田有些气愤,说,这咋能算得罪呢,他们太不讲理了!我看刘经理也不用去求,两方大楼结结实实站这里,尽他们验,看他们能怎么着卡咱们!王金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冯望田愤愤地说,不行我就回家找方明,让方明去找县长,他跟县长是把兄弟。王金聚说,这么要紧的关系,你以为刘经理会放过?他早就去找过了,县长也不敢大包大揽。这个大烂摊子揭了盖,谁包谁揽谁倒霉。算了冯大爷,这些事咱操不上心,咱只等着摊饥荒就行了,一万多块钱喂狗了!
  冯望田轻轻叹了口气。民工这活不是人干的,出的是牛马力,吃的住的,还没有富贵人家的狗好,菜里没点肉星,睡屋不生炉子,早上起来一双汗湿的鞋冻成两块冰坨子,到头来挣下一堆饥荒,想想着实可怜。
  王金聚看看老汉的脸色,嗫嚅说,冯大爷,跟你商量一件事行不?权当帮我一个忙。冯望田顺口说,你说,只要大爷能帮得上就中。王金聚顿了顿,说道,大爷,我拉几车东西出去换些钱,咱俩一人一半劈,行吧?冯望田突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王金聚说,大爷你先别发毛。咱撇家离井地跑这里来挣钱,钱挣下了却拿不到手,你说这公平不公平?说起来咱这是拿自己的,不能算是偷。冯望田粗喘着说,不算偷?不算偷你说这算什么,你说,你说这算什么!王金聚说,就是偷还有啥了不得?合工地二百多口子人,数拉数拉有几个是干净的!你看刘忠专,兜子里的钱鼓鼓囊囊,睡觉的女人三五天一换,我们都快要穷死了,人家却舒坦得像个皇帝!咱没别的本事,只得偷点摸点,比比他们算个啥哩?话往回说,反正这贼名也驮上了,不干倒让别人笑掉了大牙!冯望田气得拍了一下床沿,贼名是你驮着,你不害羞是你的事,跟俺连扯个啥!王金聚嘿嘿冷笑了,你倒撇得干净,俩人合伙做贼,黑锅让一个人驮着?我就是想驮,别人也不相信呀!
这话戳在了冯望田的疼处,他眼睛一阵发黑,哆里哆嗦地道,谁不相信,你说,谁不相信?王金聚说,刘经理就不相信!我要是宣传出去,合工地的人都不会相信!冯望田说,你胡说,你这个人就喜欢胡说!我找刘经理去!老汉噌一下下了床,王金聚一看瞪了眼,急忙把他按坐下来,大爷我是胡说,是胡说的,我去找刘经理下保证去,方才和昨黑的话都是胡说,中了吧?冯望田气哼哼地道,这还像句人话,你立马给我保证去!王金聚不满地道,忙什么呀,我保证去说就是了!冯望田不依,不中,我让你这就去说,这就去说!说着拉开房门,捉住王金聚的手往外拖,王金聚把手一甩说,好好好,我这就给你请功去,你就躺屋里等着当英雄拿奖金吧!
……
  原刊责编 易清华 

 

◎编辑稿签
  这是一篇“无中生有”的小说。忠于职守的看门人抓住了一个“贼”,自己却被莫名其妙地绕了进去,似乎也成了“贼”。为了洗清自己,看门人开始了漫长而荒谬的情感历程,但却总是无功而返……
题材是寻常题材,人物是寻常人物,但越读越感觉作者在和人物叫劲,人物又在和读者叫劲,在这叫劲的过程中,你会体味出一种别样的人生滋味来。可见,作者是一位愿意给自己制造写作难度的人。而这,不仅需要作者在书写中砥砺诗艺,更需要在生活中磨砺洞察力,深味“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真意。

◎作者简介

  李辉:山东省胶南市人。做过农民、乡镇通讯员、文化局创作员、报纸编辑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寻找王金叶》。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专职签约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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