화제작 중편소설
인민을 위해 복무하라
(删节本发表于《花城》2005年第一期)
中篇小说
为 人 民 服 务
阎连科
引子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摘引之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的著名演讲稿《为人民服务》
第一章
许多生活的真实,是需要以小说的方式表达的。
那就以小说的方式表达吧。因为某些真实的生活,只能通过虚构的桥梁,才能使那种真实抵达真实的境界。
发生了一件事情,是小说中的事情,也是生活中的事情。
或者说,是生活重演了《为人民服务》那部小说中的一个事件。
专门负责给师长家里做饭的老公务班长吴大旺,提着一篮青菜站在师长家的厨房门口时,那件事情就叽哩咣啷,氢弹爆炸样,展开在了他的面前。原来摆在餐厅桌上的那块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样的木牌,又一次出现在了厨房磁砖镶面的炊台上。字的左侧,是一颗发光的五星;右侧,是一枝挂有水壶的长枪;下边,是一排丰收的麦穗。老公务班长是全师的学习榜样,政治典型,对这木牌的深刻含意,有着不同凡响的理解。他知道,五星,意蕴的是革命。水壶和长枪,表达的是战斗和历史;是一段漫长而艰苦的革命历程。而麦穗,则意味着丰收和美好的未来,意味着实现共产主义之后那绚丽的岁月。
有一天,不知道师长从哪儿提着这块刷了白漆、印了红字,并在字的左右两侧和下面用红黄套印了五星、长枪、水壶和麦穗的木牌回到家里摆在餐桌上时,师长肃穆地盯着正往桌上摆着饭菜的公务员兼炊事员的班长吴大旺,说知道这木牌上的意思吧?吴大旺专注地盯着看了一会,细心地做了研解,师长也就慢慢地微笑起来,一脸舒展灿然,说不错,我师长家的公务员、炊事员也比他们觉悟高。
吴大旺不知道师长说的他们是谁们,依照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的军事原则,又到厨房给师长和他的夫人烧汤去了。从此,那块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木牌,便永驻在了师长家的饭桌上,和醋瓶、辣椒瓶、小磨香油瓶一道,成了那饭桌家族中最伟大、光辉的一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岁月像穿过营院的河流,无休无止地朝前平静而安祥地涓涓奔袭。师长总是在每天晨时的军号未响之前,便着装整齐地从二楼下来,到大操场去察看他那日日训练的基层军官和士兵,夜间熄灯号吹响许久之后,才略有疲惫地回到家里,脱下军装,楼下洗漱,上楼休息。革命与工作,就是师长的灵魂与生命,是师长人生的全部内核与内涵。抗日战争、土地革命,解放战争,这些伟大的历史,从他的童年伊始,就像一条历史的软绳匹尺,在他的生命中丈量着他每一天的意义,直到他已经五十周岁、日过正午,临西将去的老年等在面前,他还依然每天都用那软绳匹尺去侧量他生命的意蕴。而他的夫人,那位年轻、漂亮,比师长小着十七、八的女人,师长总是称她为小刘的师医院护士刘莲,自从成为师长的妻子,就再也没有去医院做过医护人员。不知是师长不让她从医上班,还是她不愿再上班从医,就这么整整五年,呆在师长的楼里,与楼为伍,与师长的威严为伴,做着高干楼房的主人。
关于刘莲,吴大旺对她知之甚少,在到师长家里之前,可说一无所知。不知道她娘家是哪里,不知道她哪年参军到了部队,做了护士,不知道她五年不上班,除了每天饭时从楼上下来吃饭外,其余时光都呆在楼上干些什么。除此之外,吴大旺还不知道她不上班,部队还给她发不发工资;不知道她本属军人,五年不穿军装,忘没忘记军人的规则和职责。她的历史,对他是一片被大雾蒙罩的空白,宛若四季深雾笼罩的一片山脉,他不知道那山上是光秃秃的一片,还是郁郁葱葱,布满深沟狭谷,鸟语花香,泉水叮咚。
因为不知,也就不再关心;因为不预关心,师长对他的工作也就十分满意。尽管是已有几年军龄的老兵,尽管档案里的荣誉如仓库里堆着的货物,可表扬、立功、嘉奖,当典型,做模范,年中或年底,师管理科的科长会准时像发枕头睡觉一样送给他,他却还是觉得远远不够。说到底,他是一个贪婪荣誉的人,是一个渴望进步的优秀士兵。回忆起来,他是在一次师后勤战线学习与业务大比拼的活动中,因为不仅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286条毛主席语录和《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经典文章,而且还能在三十分钟间,连挖灶、切菜在内,完成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汤的迫切任务,而一举重榜,被师长挑挑拣拣选调到了师长家里,做了师长家的专职公务员兼专职炊事员。
管理科长问,到首长家里工作,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他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不说。
管理科长说,还有呢?
他说,要牢记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管理科长说,重要的是,要说到做到,把语言落实到行动上,把口号落实到实践上。
他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会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做一个又红又专的人。
管理科长说,那好,你去吧,我们等着你从师长家里把喜讯带回连队,带回你的家乡。
吴大旺就从警卫连调到了师长家。
半年来,他兢兢业业,克尽职守,做饭、种菜,打扫一楼的卫生和在楼房前的院落里,种花养草,修整树枝,除了期间回家休过一次短假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编号为一号的洋楼小院。因为他的敬业,因为师长对革命工作和党的事业近于偏执的痴心和热爱,在一次伟大的党中央号召的精减编制运动中,师长便带头减掉了家里的公务员和警卫员。从此,在师长上班之后,这座原来由苏联人修建的兵营洋楼里,就只剩下了师长那三十二岁的妻子刘莲和这二十八岁的炊事员兼公务员的吴大旺,如同偌大的一处院落里,只剩下了一株鲜花和一把锄头样。
事情的开始,吴大旺浑然不知。他不知道半年来,他在饭桌上吃饭时,师长的夫人曾无数次仔细地看过他,不知道他在楼后锄菜时,她曾经天长地久地透过窗户凝视他,不知道他在前院给葡萄藤打架时,因为浓密的葡萄藤和密不透风的思想工作样,遮住了她的心灵和视线,使她不得不拿出师长的高倍望远镜,把他从葡萄叶的缝隙中拉近和放大。长年累月地看他额门上的汗,像珠宝店的老板在放大镜下看一粒钻石或玛瑙,看他脖子的青筋和肩头上裸露在外的黑皮肤,像观赏一片青紫的上好玉器。而他对此,却从未觉察,不晓分毫,像路边野外的一株槐树,闻不到被关在花园里的一株牡丹之香。如此,也就终于在三天前的黄昏里,在师长去北京的某一神秘场所,参加为时两个月的学习和研讨有关军队要进一步精兵简政的重要会议的第二天的落日中,吴大旺陪着师长的妻子吃过晚饭后,他在收拾着碗筷,她外冷内热地瞟他一眼,顺手把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木牌从靠墙的边上,拿起来放在了红木饭桌的这头儿,像让他去院里为她取一样东西样,就那么随随便便,有意无意地把木牌往桌子这头的角上一摆放,轻轻淡淡说,小吴,以后你只要看到这块木牌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是我找你有事儿,你就可以到楼上去一趟。
他不知道,爱情的导火索,在他的混沌中已被她悄然点着。第一次看见那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不在饭桌的原处时,是三天前它醒目裸裸地出现在客厅中央楼梯底角的四方木柱上。看见那块被移动了的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吴大旺没有发怔,他知道移动就是命令,知道这时她叫他是有一样他必该去做的工作在不折不扣的等着他,于是,便慌慌地上了几阶楼梯,才想起半年前来师长家里报到的第一天,师长以最温顺、冷峻的口吻对他说,楼上的啥儿都不用你操心,没有你刘阿姨的话,你不要往楼上走半步。师长的话如毛主席的语录样响在他的耳边上,到楼梯的转角处他把脚步慢下来,轻抬轻放,如同踩在一踏即碎的玻璃上。
他不知道那楼梯是什么木头做成的,常落脚的地方有灰白的脚痕儿,木纹细得如人的皮肤纹,踩上去又柔软,又实在。楼上有淡淡一股腐白的香味,吴大旺闻着那味道,像闻到了一股罕见的浸人肺腑的女人的香。他知道,去见师长的妻子刘莲,是不该像他第一次回家相对象那样,心里无可遏止地砰砰乱跳。这种心跳有背于一个革命军人的觉悟和立场,有背于他要求上进的内心和思想,于是,就收住脚步,用拳头在胸口上捶了一下,再次地警告自己,说上楼是因为有他必须的一项工作,就像革命的链条上,有一个环节在楼上,他不能不往楼上去。也就力挽狂澜地把心跳的频率减下来,如同把反革命的浊流遏止住,这才轻脚慢步地上了楼,发现了二楼的结构和一楼一模样,东边是两间卧室,南边是厕所,西边是一间空房子。空房子的楼下是厨房和餐厅,而在这二楼里,它有些会议室的模样儿,一圈摆了木框沙发和茶几,墙上挂了各式各样的地域行政图和军事布署图。
不消说,这是师长的工作间,和文人的书房样,看见地图上无数的血红箭头和盘来绕去的红线、绿线、蓝线、黄线,还有各种的圆圈、三角和方框,吴大旺本能地把目光从那屋门口儿缩回来,似乎一下子明白师长说的没事不要往楼上多走半步的关键所在了。秘密就是一扇门户,以门户示人,也就无异于泄露军机。一个军人,立当以保护军机为使命,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然不说。吴大旺之所以深得师长和其妻子以及革命与政治的信任,正是因为他做到了这一点。
心跳缓和了,一种庄严慢慢的笼罩了他全身。把目光从地图上迅速地移过来,盯在东边靠左有老式雕刻的屋门上,他朝前移了几步,抬头挺胸,面对前方,目不斜视,短促有力地唤了两个字——报告。
回答他的是沉寂。
他又提高嗓音唤出了报告两个字。
沉寂依然如黄昏样漫在这楼里。
他知道她在那卧室里。这间卧室,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核心和内容。这幢苏式的楼院,就几乎是了她全部生命轨道铺设的地盘和圈地。他想再拓开嗓子唤报告,却是身不由己地拿手在门上敲了敲。
她回应了,说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了。
这才看见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黄的模糊。床、桌、椅子都溶在半粘半稠的模糊里,像化在了一片泥水中。她就坐在床檐上,手里拿了一本书,是《***选集》第一卷,没有看,只是那么拿在手里边。
他说,阿姨,有啥事?
她说,开关绳吊到上边了,你帮我拿下来。
顺着她的目光,他果真看见床头桌边的开关绳盘绕在了那褐色的开关盒子上,人不站到桌上去,就别想把那绳子拉下来。他就到了她身边,拉过桌前的椅子,把椅面上的藤编垫子取下来,脱下鞋,拍了拍并不脏的脚底板,还又找来一张旧报纸,铺在椅面上,这才上去把吊在开关盒上的绳子拉下来,并顺手把开关绳儿朝下一拉,电灯便亮了。
屋子里一片光明。
因为这光明,他看见窗外有了一片的黑暗。因为窗外的黑暗,他发现在这光明里,连白灰墙上发丝样的裂纹都显得分明了。屋子里没什么奇特,就像军营的军械仓库里没有新鲜的武器样,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挂了毛主席语录的镜框画,写字台上摆了毛主席的石膏像,靠墙角的脸盆架子边,有一块大镜子,镜子上方印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镜两侧一边挂了师长的高倍望远镜,一边挂了师长不常佩带的五四式手枪。枪盒是牛皮,发着暗红的光。而镜子的最下边,摆着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铺着一层绿玻璃,玻璃上摆了几瓶那年月罕见的雪花膏、香粉盒和女人们用的剪子、梳子类的日用品。这一切,都不曾超出吴大旺的思想范畴。他虽然没有到过这一号院的二楼上,可他同二号院的公务员一道登过师政委家和这一模样的苏式楼,知道师政委和他那在师服务社当会计的家属住的屋子就是这模样,俭朴、简单,处处透着传统的光荣和荣耀。
师长家二楼深藏不露的俭朴征服了吴大旺的心。他从那椅子上跳下来,想找一句话向刘莲表达他由衷的敬意时,慢慢地穿上鞋,直起腰,终于就憋出了一句话——
刘阿姨,没事了吧?没事我就下楼了。
她却有些不悦地说,别叫我阿姨,好像我有多老样。
他憨憨地笑了笑,想抬头去看她却又顺口说,阿姨叫着亲。
她没笑,一脸的正经与严肃,温和与紧张,对他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说小吴,以后当着首长和别人的面你可以叫我阿姨,没有人了你可以叫我姐。
她的声音柔软、亲热,像一个真的姐姐在弟弟做错了事情后所给预的关心和批评。吴大旺有些意外地感动,极想就在这个时候叫她一声刘莲姐,以不失时机的聪敏,把这种姐弟关系定下来。可是说到底,刘莲是师长的夫人,而自己只是师长家的炊事员兼着公务员,公务员兼着炊事员,等级像长城样横在他们之间,使得他有天大的能耐,就是能把毛主席的书一字不拉地全部背下来,一分钟内能烧出十个色香味俱佳的汤菜来,他也还是叫不出刘莲姐姐那几个字。他没有唤出口的胆量和勇气。他只能对自己的胆怯和懦弱,怀着深切的痛恨和仇视,又以感恩戴德的心情,抬头去看着师长的妻子,他的刘莲姐,以期从自己的目光中,传达出他对她的感激和敬爱。
他就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前便如闪过一道彩虹样,使他一下子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彩虹,就是师长的妻子,他的刘莲姐。
他看见刘莲把那本书放在了床头上,原来她身上竞是单单穿了一套红蓝起花的绸睡裙。因为是睡裙,就宽宽大大,松松垮垮,像随时会从她身上掉下来。不消说,单是刘莲穿了睡裙,她也不会如一道彩虹样出现在他面前。毕竟,他也是结过婚的老班长,是警务连少有的真正见过女人的人。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天气热,不知什么时候刘莲把摆在床头的座式摇头电扇打开了,那电扇摇头晃脑,每次把风送过来,都把刘莲的裙摆掀开来,把风从她的下身吹进去,又从她脖子下的裙口吹出来。那裙摆的开口少说有着一尺五寸长,每次风把裙摆掀起时,她的大腿就赤裸裸的一股脑儿露出来,又白嫩,又修长,还又精赤条条,显着许多一动一弹的大腿上的肉。
这是他凭生第一次见到女人穿睡裙,果真是有一股诱人的桂花白的女人的香味,从那裙下徐徐地飘出来,在屋子里缓缓地弥漫着,堆砌着,压得他脖子发紧,呼吸困难。挤得他双手多余,多余得没地方搁,只能吊在两腿边。因为多余,手就有些颤,汗在手心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他只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睛,眼珠便像燃了火,被烧得灼痛焦疼了。可在他要迅疾地把目光移开时,却又看到因为风要从她的胸口走出来,就不得不把她睡裙的胸口鼓胀开,在那鼓胀的胸口处,他的眼角在失去警惕时,不慎就看到她的乳房儿,又白又大,圆得如圆规划过样,满鼓荡荡,如同他发面最好、火后最好时蒸出的师长最爱吃的又暄又虚的白蒸馍。师长是南方人,刘莲也是南方人,他们都把蒸馍叫馒头。吴大旺看见刘莲露出的那大半个乳房,他就想到了他蒸的又大又暄的馒头了,手上就有了些伸手想抓的冲动了。可是呢,他毕竟是一个在家里受过中学教育的人,在部队又成了有理想的人,争取崇高的人,受师长和组织器重信赖的人,立志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人;毕竟像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样,吴大旺记住自己仅仅是个师长家的公务员兼的炊事员,而不是师长的儿子或侄子,不是刘莲的弟弟或表弟。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不该做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理智像冰雹样一下砸在了他头上,落进了他心里。这是师长家的二楼卧室屋,他的妻子在卧室里穿什么衣裳,露哪儿不露哪儿都是本该的事,自己的媳妇才和自己刚刚结婚那个月,不也在洞房里单穿个裤衩,露着双奶走来走去吗?女人在男人面前,没有不崇高的灵魂;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不健康的思想。吴大旺在转眼之间,以革命的优秀而光辉的理性,克制了资产阶级非理性的荒唐邪念,拯救了自己差一点走入悬崖的灵魂。他平静地把目光从刘莲身上一滑而过,就像目光从没有什么新奇的水面滑过一样,将目光落在她翻过的那本《***选集》上,说,阿姨,没事了吧?
刘莲脸上又一次有了不悦,她一把他盯着的那本《***选集》拿起来顺手放到一边后,冷冷地问,
小吴,你在首长家里工作,最重要的要记住什么?
他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她问,宗旨是什么?
他说,为首长和首长的家人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蛮聪明嘛。她松驰下来自己脸上因不悦而绷紧的皮肤,把被风吹起的睡裙撩过来盖在大腿上,像真的一个大姐那样对他说,你知道我比你大几岁?
他说,不知道。
我只比你大五岁,她说,你说你是该叫我姐姐还是叫阿姨?并不等他回答,她又顺手拿起床头的一块方巾递给他,说擦擦汗,我吃不了你,既然把我当成你们师长的老婆看,那你就得像回答师长的提问一样回答我的话。
他就用她递的方巾擦了一把汗。
她说,你结婚了?
他说,啊。
她说,哪一年?
他说,前年。
她说,有孩子了?
他说,去年生的。三个月前,我回家时,你不是还给我家孩子买过小衣裳,你忘了?阿姨。
她停顿了一会,像喉咙突然噎了一样东西,片刻之后接着说,现在你别叫我阿姨。我是你姐。是你姐在问你话儿呢。
他重又抬头看着她。
她说,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说,实现共产主义,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她暖冷冷地笑一下,那笑像一块碳火上薄薄包了一层冰。然后,她板着面孔又重复着强调了那句话,说我是你姐,你要给我说实话。
他说,嗯。
她说,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说,提干。把老婆、孩子的户口都随军带到城市里。
她说,喜欢你老婆吗?
他说,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结婚了,她是了你的人,你就得一辈子为她想着了。
她说,那还是喜欢嘛。
就都寂下来,让沉默像军用帐棚样盖在屋子里,盖在他们头顶上。风扇一直在对着刘莲吹。吴大旺热得汗如雨注,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紧张,他感到汗水从头上流进眼里时,又蜇又涩,像盐水进了眼睛里。他知道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他只敢盯着她床上铺的水色的绿单子和挂在半空的纱纹帐。时间像老牛拉破车样慢慢走过去,到了实在煎熬不过了,他就试着说,阿姨,还问啥?
她冷着他的脸,不问了。
他说,那我、下楼吧?
她说,下去吧。
可在他要转身下楼时,刚到屋门口,她又叫住了他,问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
她说,实话对我说,你每天睡觉洗澡吗?
他回头不解地看着她,说洗。说在新兵连时我们指导员是南方人,谁不洗澡他就不让上床睡。
她说,是每天都洗?
他说,天天洗。
她说:你走吧。记住那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不在饭桌上了,就是我叫你上到二楼有事了。
他便从二楼逃似的下到一楼里。到一楼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一遍满头大汗的脸。
第二章
现在,就眼下,那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又不在了饭桌上。它跑到了厨房的灶台上。因为落日之前他是在师长家的楼后菜地浇着水,侍弄那些青菜、萝卜和正在季节的韭菜棵。去楼后菜地里,回来可以绕道走前院,也可以从厨房的偏门走捷径。厨房是他工作的中心,他去菜地时总是从厨房的偏门走,所以那木牌就从饭厅跑到了厨房等着他。�
从菜地推开厨房的偏门时,他手里拿了一把小青菜,以备明早炒炒给师长的妻子刘莲吃。她饭间爱吃小青菜,说青菜中有充足的维生素,饭后爱磕几个松籽儿,说松籽里有人体最需要的植物油。可是他拿着青菜进了厨房时,在他看见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出现在灶台上之后,他木呆呆地怔在那,手里的小青菜竞慢慢地滑落下来,一棵棵地落在了脚边上。
他预感到了有件事情将要发生。爱情像烈性炸药正在等着他,像一颗地雷已经埋在了他的脚下边。而问题,并不是出在他预见的那颗地雷上,而是出在他明明知道脚下的路上有地雷,而又必须从面前的道上踩着地雷走过去。从身后的门里望出去,楼后的一片菜地里,有几只晚归的麻雀在飞来飞去,叽喳声欢乐一片,闹得他心里乱乱糟糟,如同堆满了杂物的库房。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绕着地雷走过去,他只知道明知前面有雷也要走过去。而更为糟糕的,令他痛心疾首、无可饶恕的,是他知道踩上地雷后便会身败名裂,粉身碎骨,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在来自骨髓的某一隐秘的不可显露告人的地方,会不时地产生一种鼓励他踩雷的渴念,会产生出一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和勇气。他为这一丝勇气而担忧,又为这一丝勇气而兴奋。有些害怕,又有些想念,像贼对偷的胆怯和渴望。他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厨房中间,盯着那为人民服务的木牌,惘然而暗含喜悦的一动不动,而从他脑子里走过的,却都是他休假回家,和他的媳妇独自呆在一起的那些粉红淡淡的私房性爱的场景和生活。
时间分分秒秒的悄然而过,门外的落日,也从血红转为了一抹淡红,菜地里欢腾的麻雀,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有一只扁旦形的蚂蚱,居然经过千山万水,从菜地越过厨房的门槛,跳到了他的脚边。厨房屋里,满是湿热的菜青气息和黄昏特有闷胀的热汗味道。还有那只蚂蚱身上的草腥,半青半白地混在厨房的味道里,像一股细水,青青白白地从一片浑浊里流过去。把目光从那块木牌上移开来,他看见蚂蚱爬行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他落在地上的青菜叶子上。在他正想弯腰去拾起青菜,把蚂蚱弄开时,一扭头,他冷丁儿看见刘莲站在了通往饭厅的厨房门口儿,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肥大、凉爽的睡衣,手里拿着一把纸扇,整个人儿,在那睡衣里,就像蜡制的一样僵硬着,僵僵硬硬直立着。
吴大旺顺口叫了一声阿姨。
她没有理他,脸上突来的青色,像一瞬间染上去的浓重的染料。
他说,我刚回来,还没顾上上楼呢。
她说,我知道你回来半天了,最少在这站有十分钟。然后,她气鼓鼓地拿起那块木牌,在灶台上严重警告地敲一下,猛地转过身子,风旋着穿过饭厅,到客厅上了楼去。脚上穿的那时盛行于城市里的上好人家的女人、女儿才穿的软塑料拖鞋,像泡桐木板敲在软石面上样。从那空洞响亮的声音里,吴大旺听出了她的生气,宛若冬天时刮在平原上的寒风。他身上哆嗦一下,惊恐立马如电样传遍了他的全身。没有二话,他忙不迭儿弯腰拾起地上的青菜,放进水池,匆匆地洗了手上的泥土,跟脚儿到了楼上,立在刘莲卧室的门口,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又像来找首长认错的新兵,半低着头,把手垂在印了红星和八一字样的白色汗褂前面,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叫完之后,他振惊自己竟在不自觉中叫了她一声姐,像毫无发现,自己竟干了一件惊世的大事。当发现自己干了大事时,他为自己为不知不觉间爆发出的才能而惊异。
这轻细热暖的一声姐,推翻了他们之间横亘的长城山脉,把平原那头的一粒火种拿到了平原这头的一堆柴边。这时候的吴大旺,还没有想到他的叫声,无异于在那儿久等的一把铁锁,终于等到了开启的钥匙。爱情的门扉将在这时豁然洞开,如同城池的大门,洞开在高举着的欢呼的臂下。
刘莲从凳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脸上慢慢显出彤红的光色,照亮了这个窗户前爬满青藤的楼屋。
吴大旺抬头瞟她一下,把头扭到了一边。
她说,你洗没有?
他说,洗啥?
她说,你有一身汗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汗褂和有一圈白碱的军裤,想起了上次她问自己是不是每天都洗一次澡的话,想起听政委家的公务员说的师长不洗澡,她就不让他上床的话,便开始为自己竟然把菜地的汗味带到楼上感到不安。他不好意思地盯着自己裤上的汗碱和鞋上的土粒,说我慌慌张张上来了,忘了洗洗汗臭了。这样说着,如道歉检查样,又在道歉检查中用目光询问着一定要让他洗洗汗味干啥儿的不解。她也是从他的目光和道歉中听出了意味来,只是立在镜前不动弹,脸上漾荡着粉淡的笑容与红润,背倚着梳妆台的边沿儿,静静地看他一会,说下去吧,把那块木牌还放到饭桌上,把院门关一下,洗个全身澡,洗完澡再到楼上来。
他就只好半是期冀、半是懵懂地下楼了,到楼梯中央还听到她在楼上说洗澡时多用香皂打两遍的话,热滚滚如女人的手抚摸在他的耳朵上。
也就洗了澡。
一楼的厕所里,师里特意给首长家装了淋浴头,吴大旺每次因种菜弄花满身大汗后,他都在楼梯后的厕所冲一次澡。可往常,他也就了了草草冲趟儿汗,而这次,他遵着她那温热舒适的嘱吒,首先在身上用肥皂洗了一遍,又用香皂洗了两遍。肥皂是为了去污,香皂是为了留香。他洗得迅速而快捷,仔细而认真,连脚趾缝里和他身上那男人的隐处,都享受到了他的热情和细致。
在时过境迁之后,岁月如同细密的筛子和滤器,将他洗澡的场景与细节经过认真的遴选和分辨,我们可以大胆地判断说,吴大旺与刘莲的爱情与阴谋,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合谋者。最起码也是一个顺手推舟的合作者。可是,那个时候吴大旺没有意识到他是合作者,也是合谋者。洗澡的时候,他双手哆嗦,胸内狂跳,如同有一匹飞奔的惊马要从他的胸膛飞出来。手里的肥皂和香皂,有几次从他发抖的手中滑下来,以致于之后的许多天,刘莲还摸着他的头发说,笨猪儿,那时候你连头上的香皂沫儿都没有洗干净。
他是没有洗净香皂沫儿,就穿上衣服,哆嗦着双腿上了楼。他的衣服都放在连队里,在师长家厨房的一格柜子里,只有他应急换的衬衣和内裤。衬衣是白色的绵布,衬裤是土黄色洋织布,换衣服时他还把左腿穿到了右边的裤腿里。他不知道他这样匆忙慌乱到底为什么,只感到有股血液直往他的头上涌。冥冥中他明白刘莲正在楼上等着他,正如一个陷井等着他去踩,可是他控制不了他要踏进陷井的欲望和想念。她白皙的皮肤如同面粉样召唤着一个饥饿的乞丐,而她瓜形红润的脸,则如透熟的香瓜,在召唤一双焦渴的手。似乎在洗澡的时候里,他就已经闻到了来自楼上的她肌肤深处桂白的香味,有一种甘愿被诱的燃烧的欲火和赴汤踏火的勇气,在那时攻占了他内心中那本就脆软的全部阵地与堡垒。那一刻,他只想穿好衣服到楼上去,去看看她到底要他干什么,弄明白为人民服务木牌之后的暗含和隐藏。他就像一个孩子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洞穴,急于到那洞穴中探个究竟样,想要到那楼上去,推开她的卧室门,弄出一个究竟明白来。
他是边穿衣服边往楼上爬去的,直到上了楼梯还没有把衣扣全部扣起来。窗外的世界已经全部黑下来,透过二楼的窗口,能看到一排排营房里的灯光,都在一窗窗泄着黄白。偶而能听见操场上加班夜训的士兵的口令,像从弹弓飞出的石子,经过远行后无力地落在师长家的窗棂上。今天,已经无法描述那时他爬上楼梯时的紧张和不安,但到她屋门的口儿时,那来自屋里的绵软热烫的脚步声,那个时候适时地从那雕花的门缝挤出来,凝止在了门后边。
不消说,她就在那门后等着他。
他咚的一下在那门口站住了。
他发现自己的衬衣扣错了一粒扣,慌忙解开来,重又扣一遍,再把衣角拉了拉,把裤子整一整,努力让心跳缓了缓,然后就直直地立到了那扇雕花的门口儿。待一切都从慌乱中平静下来后,如同要开始一场伟大的演出般,他清了一下嗓,仍然一如往日样,在那门前叫出了堂而皇之的两个字,报告。
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干咳。
这干咳就是回应,就是爱的召唤。
他明白她的咳声就是允诺,就是伟大的爱,可为了保险期间,他还是爬在门缝朝里说,我洗完澡了,姐,你有啥事啊?
然后屋里回话了,说小吴,你进来吧。
事情的一切,就这么简单和笼统,似乎省略了太多的过程和细节。而事实上,这桩情爱故事的发生和结束,也就这么简单和直接,缺少许多应有的过程和细节。
吴大旺推门进去了,他这才发现屋里原来没有开灯,从窗里泄进来的夜色,只能把窗下的一块照出一片模糊来,其余屋里别的地方,黑色浓重,深手不见五指。立在屋子里,吴大旺像突然从强光的下面走进了一个地窟里。
刘莲姐。
你把屋门关一下,
从这一问一答里,他听出了她的声音源自屋角床边的方向。他想她不是坐在床边上,就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便依着经验,将屋门关上了。然后,他听见她又说了一声过来吧,他就被她的话牵着朝前走了走,待快到床前时,又听见床上有了咔吱一下的响动声。这一响,他听出来她既不在床边上,也不在桌前的椅子上,而是躺在床中央。本来说,在眼下的情爱场景里,躺在床中央和坐在床边上,并无根本性质的差别。但这一刻,当吴大旺意识到她不是坐在床边,而是躺在床的中央时,他立在屋子中央不动了。没人能够知道这时候的吴大旺,脑子里是如何的纷乱和复杂,没人能够记录这时候他的脑里都想了什么,映像什么,思考了什么。黑暗中,他像一株淋在雨中的柱,木木呆呆,浑身是汗,忽然间只想推开窗子,打开屋门,让外边的夜风吹进来。他听见了她的呼吸,光光滑滑,像抽进抽出的丝,而自己的呼吸声,则干干涩涩,又粗又重,像小时候在家烧火做饭不断送进灶堂的柴草和树枝。故事到这儿,已经到了爬坡登顶的境地,如同烧煤的机车,爬到山腰时,必须往道轨上撒些沙子一样艰难。前进一步,也许会阳光灿烂,光明一片,爱情会如霞光样照亮一切。可吴大旺这个当儿,他却立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任凭汗水从他的头上淋漓而下,除了拿手去脸上擦了两把汗珠外,其余的分秒中,就只有了急促的呼吸和不安,仿佛一个窃贼,登堂入室后发现屋里有人,屋外也有人,从而使自己进退两难。吴大旺不知道为什么在感到她是躺在床上时,会突然间变得坐卧偿宁,急促不安。而渴望她是躺在床上,这是他洗澡和上楼前那一刻最深刻、隐秘的欲念,如同干柴对烈火盼望,烈火对大风的企求,然而,真的到了这一步,他却被胆怯沉重地拽住了他欲望的脚步。
他们爱情的快车,受到了他心理的阻拦,一个既将来临的情爱高潮,还没有开始,就已经临近了结束。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黑暗在屋子里铺天盖地,如同烈火在屋里熊熊燃烧。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吴大旺在从脸上擦第三把汗水时,他听见她在床上对他关切、温柔的问候,像他口舌燥时,她口对口地往他嘴里喂的一口水。
她说,小吴,你怎么了?
他说,刘姐,你把灯开开。
她说,不开吧,我怕光。
他说,开开吧,我有话对你说。
她就在黑暗中沉默着不言不动,像因为思考而不能弄出一点响音、一点光明样。吴大旺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从半空落在地上的声音,看见了她的呼吸在床上游动的物状,感到慌闷会在一瞬间把他憋死过去。
他又说,你把灯开开呀。
她依旧的不言不动。
僵持如弓样拉开在了他们中间的黑暗里,到了不能再僵持下去时,吴大旺说了句这时最为不该说的一句话。
他说刘姐,你不开灯我就走了呢,然后,他就果真往后退了一步儿。
这一退,她就忽地从床上坐将起来了,去床头摸着开关的绳儿,把灯打开了。
如同三天前一样,咚地一下,屋子里从黑暗转入了光明。
如同三天前一样,灯一亮,他的眼前迅疾地滑过一道闪电,眼珠便被那道电闪烧得生硬而灼疼。一切都是三天前的重演和发展,是三天前开始的情爱故事的一次高潮和跌荡。尽管一切都在他的想料之中,在他的渴求之中,然果真这一幕出现时,他还是有些深感意外、措手不及和慌乱不安。
她就坐在床头的中间,一丝不挂,浑身赤裸,如同玉雕一样凝在打开的蚊帐里边,仅仅用红色毛毯的一角,从大腿上扯拉过来,盖住她的两腿之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她完全赤裸在一个男人的面前时,她女人的尊严和自己是师长夫人的气势,却又完整无缺的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就那么赤赤裸裸的面对着他,在那个年代,吴大旺从未听过、见过,她却开始用了的绸红乳罩,被她卸下来挂在床头,像一双目光灼红的眼睛在那儿目不斜刺盯着他。还有她那完全耸挺着的双乳,如同一对因发怒而高昂的雪白的兔头,兀现在一片白云中间,岿然不动,肃静而冷漠。她的头发披在她白里泛青的肩膀上,因为丝毫不动的缘由,那头发就如了一束一束微细的黑色钢丝,岿然静默在半空的灯光里。她的脸色依然地白皙和细润,可那细润白皙里,和她的肩头一样泛着淡淡的青色。
吴大旺脸上的汗一下落掉了。
当借着灯光,他看到她目光中暗含的青青绿绿时,他的汗就豁然落去了。一切都从炽然的情爱中退回到了原处。她虽然一丝不挂,可她仍然是师长的妻子。他虽有穿有戴,可他依然是师长家的炊事员兼着的公务员。
她就那么逼视着他,声音很轻地说,说吧,有话说你就说说吧。
他就把头勾下去,默了一会,用虫鸣一样的声音轻轻地说,刘姐,我怕呀。
她说,怕谁?
他说,怕师长,还怕党组织。
她冷冷笑了笑,说就是不怕我,是吧?
然后,他就慢缓缓抬起了头,想要再仔细看她时,却看见她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扭头拿起床头的睡裙,慢慢地穿了起来,渐渐地,如同关门一样,她的裸白也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说,真没想到你这吴大旺,原来是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人。
第三章
以后的事情,多半超出了爱情的轨道,被纳入了军事的原则。
令吴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从师长家里回来,内心里怀着深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为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而困惑。从师长家里到警务连的宿舍,路上要走一里多,中间经过师部的大操场。夜风从操场的东边吹过来,把一天的燥热拂了去。有些胆大的老兵,他们在连队安静之后,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三三两两,团团伙伙,竟聚在操场的角上寻求生活的趣味,说说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远都能闻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曲,也毒辣异常,听了就让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觉。
吴大旺没有回到连队。他毫无睡意,绕过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场空荡无人的南端,独自坐了下来,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爱、性欲与革命和正义,还有等级与职责,人性与本能的一些问题,而实则上,是这些问题都如模糊不清的一团肮脏的污云从他脑里一流而过,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刘莲那白皙的皮肤和诱人的身体,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样关系,师长发现了会有什么结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后者使他恐惧和胆怯。师长是在战场上打死过许多人的人,谁都知道在解放战争中,他不仅一枪面对面地把一个敌人脑壳活活地揭了下来,还用脚掌在那脑壳上踩着拧了几下脚尖儿。想到用脚在那红血脑壳上拧着的场景时,吴大旺打了个冷颤,在瞬间就从犹豫中挣脱出身子了,决定死也不能和刘莲有那种关系了,要保持一个革命战士的本色了。
皮肤白算什么,他想,我媳妇要不是每天种地,说不定比你还白呢。
长得好有啥儿,我媳妇要穿得和你一样儿,每天也用雪花膏,说不定比你还漂亮。
声音好听有啥呀,我媳妇要生在城市里,说话的声音也一样又细又软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没啥了不得,我媳妇身上有时也有那味儿,只是没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没啥儿了不得,凭着你的白皮肤,润脸儿,条身材,细腰儿,挺乳儿、白牙儿,大眼儿、细腿儿和边走边扭的丰臀子,难道就能让我一个革命战士上勾吗?师长你也是,身经百战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级干部,咋就找这么一个女人呢?
吴大旺从地上站将起来了,除了对师长感到无限的不解和遗憾,他已经暂时挣脱了一个女人的引诱,进入了军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气正在他身上流荡和浮动。他为自己能够并敢于瞧不起一个全师官兵都说是最好的美人而骄傲,为自己身上的浩气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着要离开操场回连队休息时,指导员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呀。
他借着月色望着指导员的脸——
有事?指导员。
指导员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着嗓子说,
没想到你吴大旺会让我这么不放心,会给我闯这么大的祸,会让师长的老婆在电话上莫名奇妙地乱发火。说你小吴是压根不懂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那条宗旨的兵。说明天说什么也要把你给换掉,要我再派一个聪明伶俐的新兵送过去。指导员说吴大旺,说说吧,你到底哪儿得罪了师长家里的。说我们勤务连,你是老班长,是我最放心的党员和骨干,每年的立功嘉奖,我都第一个投你的赞成票,可你怎么会连为人民服务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导员说,说话呀,到底哪儿对不住刘莲了?
指导员说,哑巴了?看你聪明伶俐的,咋就一转眼成了熊样啦?成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呀。
指导员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要流血牺牲。你看全世界的人民还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看台湾还在国民党蒋介石的统治之下,老百姓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还任重而道远。美帝国主义在国际舞台上猖狂叫嚣,苏联修正主义在边境陈兵百万,我们每个军人,每个士兵都应该站高望远,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干好本职工作,为人类的解放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努力。可你吴大旺,指导员说,师长不在家,你连刘莲都侍侯不好。说你侍侯不好刘莲,师长在北京开会、学习就可能不安心;师长不安心,那就影响的是全师的工作和学习,战备和训练;一个师的战备训练上不去,那就影响一个军的作战能力;一个军的作战能力减弱了,会影响全军的战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真的打起来,你看看你吴大旺的一点小事到底影响有多大。那时候枪毙你姓吴的一百次都不够,连我这指导员都被枪毙也不够,连把连长拖出去枪毙也不够。
指导员说,刚才是往大里说,现在咱往小里说。说吴大旺,你咋会这么傻儿呱叽呢?你不是想多干些年头把你老婆孩子随军吗?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干当成军官吗?随军、提干,那对师长都是一句话。一句话解决了你一辈子的事。可谁能让师长吐口说出那句话?刘莲呀。师长的夫人、爱人、妻子、媳妇、老婆呀。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问你怎么得罪师长的老婆了。刘莲要求我明天就把你换掉,我也答应明天就把你换掉了。可我辗转翻侧,思前想后,觉着还是应该本着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则,还是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明天再去师长家里烧次饭,当一天公务员。明天,师长的老婆怪罪就让她怪罪我吧,可你吴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师长家里的表现了。
指导员说,命运在自己手里,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能总是让革命的灯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还应该以自己的热能,让革命的灯塔更加发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导员生来就是一个滔滔不绝者,天才的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的专家。他在一句接着一句,如长江、黄河样讲着时,吴大旺开始是盯着他的脸,而愤怒和仇恨在心里则根深叶茂,古树参天。他有几次都差一点要把刘莲勾引他上床的资产阶级腐化事件讲出来,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咽回肚里了。没有讲出来,我们当然敬服吴大旺做为一个军人和男人,对一个女人尊严的尊重和保护,敬服他宁可委屈在身,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面,难道他就没有不愿让自己的秘密给别人享受的自私吗?爱情的序幕刚刚拉开,他不能还未登台演出,就把剧情先告诉观众,哪怕那观众是他的领导指导员,他的入党介绍人。他一边听着指导员的训斥,一边想着师长曾经一枪揭下过一个敌人的脑壳,还用脚尖在那脑壳上拧来踩去;又一边,用自己的右脚,踩着操场上的一丛小草,用前脚掌和五个脚趾有力地在地上拧着转着。指导员在逼问他哪儿得罪了刘莲时,指导员问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拧一下,心里想我这一下拧踩的是刘莲的脸;又一拧,说我这踩的刘莲的嘴和她的红唇白牙儿;再一下,说踩的是刘莲那光洁的额门和直挺挺的鼻梁儿。指导员一路的说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当他的脚尖拧着踩着,从头发、额门始,快要到了刘莲挺拨的乳房时,他的脚上没有力气了,不自觉地把脚尖从地上的那个深脚窝儿挪开了。
刘莲乳房的丰满与弹性,打败了他脚上的武力。使得他对她的仇恨,在那一刻显得极其空洞而毫无意义。
月光已经从头顶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静谧漫入军营,如同军营沉没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离,各自回了自己的连队。风像水一样流着,操场上有细微涓涓的声响。这时候,吴大旺看见他的右脚下面,有碗一样的一个脚坑,黄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面,生土的气息,在凉爽的空气中,鲜明而生动。有几株抓地龙的野草棵,伤痕累累,青骨鳞鳞地散在那个脚窝里。
月光中,他有些内疚地望着那些野草,把脚挪开后,又用脚尖推着黄土把那脚窝儿填上了。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记住我的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是师长家里真不让你烧饭了,不让你兼做师长家的公务员,那你一辈子就完了。
他说谢谢,谢谢你指导员,要不是穿着军装,我真想跪下给你磕个头。
指导员就在他脑壳上拍了一把掌,说着这哪是革命军人说的话,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导员身后回连了,上床睡觉了。
以今天的经验去看待那时的生活,会发现那时生活的浮浅,并没有那么深刻的矛盾和意义。复杂,在许多时候,只在写作者的笔下,而不在人物的头脑。喜剧,在更多的时候,呈现的是浅显,而不是深邃。吴大旺那一夜在连队睡了一个好觉,也还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和刘莲同床共枕,百般爱抚;醒来之后,他的被子上有了污液。为此,他有些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拧出了几块青紫。然后,从床头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战友们都还没有睡醒,在被窝用手电筒照着,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没说别的话,只说麦割过了,秋庄稼也种上了;说割麦时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许多血,现在也好了;说她割麦锄地时,没人带孩子,就用绳子栓着孩子,把孩子捆在田头树下的荫凉里,给孩子找几个瓦片,捉几个蚂蚱让他玩,没想到孩子把那蚂蚱吃到了嘴里,差一点噎死,连眼珠都噎得流到外边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点噎死时流下了泪。而后,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离开还在梦中的连队,朝师长家里走过去。
没人知道他这时心里想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在一瞬间又盘算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时,他心里又有了吴大旺式的新的设想和计划。在后边的故事中,他把计划付诸行动后,他的行为将从被动转化为主动,或者说,他在努力让自己成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爱情的皇帝。
本来,也就算不上人头落地的灾难,只是刘莲通知连队,坚决不要让他再到师长家里烧饭去,必须再换一个聪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刘莲,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刘莲的关系上,这当儿轻溅掩盖了深刻,或者说,是轻溅替代深刻。
从沉睡在梦中的连队走出来,踩着晨时的亮光,吴大旺正要如往日样朝师长家里走去时,却碰到去查哨回来的连长。连长睡眼朦胧,可头脑清醒,在连部门口拦住他,说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下,同时敬了一个军礼,说连长,你好。
连长还了一个军礼,欲要走时,想起什么,冷不丁儿说小吴,我考考你,到首长家里工作的宗旨是什么?
他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连长说,不对。
他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说对了,但声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头瞄一眼连队宿舍,提高嗓门,又压住嗓子,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便有些生气,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坚定,坚定中有些惘然的脸,吼着命令他道,大声。
他便犹豫地回着望着,说连队都还睡着哩。
连长说我让你大声就大声,你要能把连队吵醒我给你一个嘉奖。然后,连长后退半步,像训练新兵样,起头儿唤道,一、二、三。
吴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样,扯着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为首长和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他吼唤得铿锵有力,富有节奏,吼完了,望着连长,连长满意地笑笑,说这还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站一会,望着连长的背影,直到连长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才又往师长家里走去。身后有被他惊醒的士兵,在扒着门窗朝外张望着,看完了如一切正常样又回头去睡了。
首长院里的首长们,大都已经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里活动着身子,等待着军营里的起床号醒来吹响,就奔赴操场或某个锻炼身子的路边营地。吴大旺走进首长小院,和哨兵相互点头问好,又向一个早起的副师长敬礼问候,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一号院的大铁门上开的小铁门,弯腰进去,又把小门扣上,转身正要从楼下绕道,从楼后走进厨房,准备给刘莲做最好喝,她早上最爱喝的莲子米汤时,没有想到,往日总是收操号响过之后才会起床的刘莲,今天在起床号还未响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楼下院里,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经将近五年总是叠在柜里,很少穿在身上的军装。醒红的领章,如两块凝在她腭下的红旗,映着她那没有睡足、略显苍白的脸,使她显得有些病态,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一个病人。
没有想到她会坐在院落里边,更没想到她会着装整齐,肃穆庄严,吴大旺愣了一下,他慌忙在脸上堆出笑容,说阿姨,你起这么早啊。
显然,他的出现,也让她有些意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在他脸上瞟了两下,半冷半寒地反问他说,你们指导员没给你说?他又一次低下头去,说说了,可我想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用你给连队说换我,我自己就会回到连队。
静静地看他一会,从椅子上起来,她不冷不热地说,早上别烧汤了,给我冲两个鸡蛋,你就回连队去吧。然后,并不等他再求说一句什么,她就独自回屋上了楼去,留下的关门声和脚步声,像从天空落下的硕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面前。
一切都和吴大旺想的一样,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号响了,嘹亮的号声,把新一天的军营,送进了新的火热之中。吴大旺毕竟是有五年军龄的老兵,毕竟是有丰富的为人民服务经验的公务员兼炊事员,是连队里最有觉悟的政治典型和模范党员。那些多年积累的为人民服务的经验,现在成为了他战胜困难和命运的有利武器。他等刘莲的脚步声响完之后,就依着她的吩咐,很快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在碗里磕出两个鸡蛋,把蛋清蛋黄,完全搅成液体的糊状,放了两匙白糖,再把滚烫的开水,倒成线状,让线水慢慢流进碗里,用筷子迅速在鸡蛋糊里正反旋转。
不一会,一碗开水浸蛋丝的金黄蛋汤也就成了。因为蛋汤又滚又汤,这当儿,他就见缝插针,取来纸笔,爬在厨房的案上,如写学习心得样刷刷刷地写出一份检查,在纲上线上,检讨了自己对为人民服务理解不深的错误,然后,端上蛋汤,拿着检讨上了楼去。
一切都如了他设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门口,轻敲了两下屋门,他大胆地试着叫了两声刘姐,说蛋汤好了,我给你端了上来。屋里便有了慵懒而无情的回应,说放在餐厅桌上,你回连队去吧,让你们连长和指导员把要换的新兵赶快派来。她的这个回话,让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于是,他愣愣神儿,沿着预设的思路继续说到,刘姐,你真不让我在师长家里也行,这蛋汤已经凉了,你让我最后给你端这一次汤还不行吗?然后,见她默不作声,他便推门进了屋里,看见她坐在床边,已经把军装脱了下来,换了那时盛行的涤良衣服,上是粉红小领布衫,下是浅蓝直筒裤子,一下子人就年轻许多,精神许多,可脸上的那股怨气也旺了许多。他小心地把蛋汤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脸色,说汤不热了,你赶快喝吧。又把握在手里的那份检查递上,说这是我给你写的检查,你看要不够深刻了,我再写上一份。
她没有去接他手里的检查,只是冷冷地盯住他说,知道错了?
他说,知道了,刘姐,你给我一次改的机会吧。
她说,这种事没有改的机会,你回连队去吧,我给你们指导员说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着你的媳妇过吧。
这几句话,刘莲的声音不高不低,可话里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营院里扔在操场外的一排铁壳榴弹,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吴大旺的头上,让他头懵眼花,无所适从。
原以为,他只要主动把检查交上,一切矛盾都会化解。可他没有料到,她的态度是那么强硬,如同密不透风,水泄不通的铜墙铁壁。直到这个当儿,吴大旺才终于开始重新思考昨天黄昏的那幕场景,她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等待着他也脱下衣服,和她发生床弟之事,并不是长不在家里,她心血来潮的一次轻浅,而是她经过深思深虑之后,采取的一次大胆行为。不用说,他因为胆怯而产生的畏拒,不仅伤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开始对他有了无可挽回的鄙视。现在,吴大旺开始真正对自己昨天表现的浩然正气后悔起来。不是后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欢女爱,而是后悔失去的欢爱给他带来的严重后果,会使他的充满希望的人生突然变得暗淡无光,使坦途上的命运,一下子跌入深谷狭渊。这一刻,没有谁能理解吴大旺矛盾的内心,没有人能够体会光明的命运既将变为一片黑暗给他带来的真正的恐惧。他抬头看着刘莲,僵在手里的检查在半空哆嗦着发响。收操的号声,从门窗挤进来,水流样涌满屋子。号声过后,重新回来的寂静,成双成倍地压在他的头上,每斤每两,都有千斤之余,这使他感到头上如同压了一桩楼房或一段长城,一座山脉。
把头沉重地勾将下去,他的眼泪像雾水样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泪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声,跪在了刘莲面前,一米七几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躯,这当儿软弱无力得如一堆泥样,瘫在只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刘莲面前。他的下跪,既让刘莲始料不及,也让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后,他知道他必须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情急之中,在他泪水的逼迫之下,他说出了一句刘莲和他都感到词不达意、又彼此心灵神会的话。
他说刘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不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我一出门就撞在汽车上;无论哪个连队的枪走火,子弹都会打到我头上。
也许,正是这句话,最后打动了刘莲的心。也许,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若冰霜的内心软化成了一团常人的血肉。她没有立刻说你起来吧那样的话,而是在床上动动身子,说你咋样为人民服务?
他说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儿。
她说我让你把衣服脱光去大操场跑三圈。
他就抬头望着她,以证实她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要给他一次不寻常的考验。他把手里的检查放在跪着的膝盖前,把手放在了军装上的衣扣上,那形势,如同严阵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发,只等着她的一声令下,就不顾一切地要脱掉军装在军营狂奔。
事情的结局,已经从严肃滑入了荒诞。荒诞的成度,超出了我们的想像,也超出了吴大旺的想像,然而却在跌荡的故事之中。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行为的荒诞。也许,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为荒诞,才能证实某一种真实。
他就那么庄重地把手放在脖子里的军扣上。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哗哗地解着扣儿,把上衣脱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汗褂儿。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脱掉了。
她说,脱呀,你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嘛。
他就犹豫一下,又把他的军裤脱下了。这时候的他,显出了一个强悍士兵的肌肉来,浑身的健肉一陀一陀地露在她面前,像昨儿夜里她露在他的面前一模样。空气忽然间显得稀薄而紧张,他们彼此对望着的双眼,仇恨而热烈,宛若暴晒着的天空里,有了一片被晒焦了的浓重的乌云,一场强烈热烫的阵雨,立马会在风暴中袭来,卷起他们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彼此痴痴地望着,含着焦渴的爱情和含着仇恨的欲念,在他们的眼睛上如既将燃烧的一堆干柴火苗,而使他们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困难了的稀缺的空气,则如大火前弥漫的一片浓烟。火苗在明明灭灭,干柴上腾起的浓烟铺天盖地,就这个时候,刘莲说了一句适时而又恰如其份的话。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为呀。
第四章
到这儿,故事已经完全没有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它的开始、发展、高潮都在读者聪慧的意料之中。爱情的大幕已经拉开,无论是正剧、闹剧、悲剧或是荒诞剧,都在沿着它故有的线索走入一幕又一幕的情景里。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和她的每天每夜,都被性和爱情的深湖所淹没。爱情在湖面上波光涟涟,泛着耀眼的光芒,每一次闪灼,哪怕是一粒水花的溅跳,都包含着伟大的爱和偷偷藏藏的诗情画意,而在这美丽的湖面之下,涌动的则是具有催毁一切的性的暗流和漩涡。
刘莲早就给吴大旺的连长和指导员通了电话,说师长不在家,她晚上睡觉有些害怕,自你们批评了小吴之后,他工作细心、周到,让她十分满意。说这样,就让他晚上不要回连队住了,留在一号院里陪她到师长从北京回来。事情是如此的简单和顺利,爱情是如此的神奇和美妙,做为主角的刘莲和吴大旺,连他们自己都忘了演出的存在,而在进入角色之后,几乎把表演等同了生活的真实。
他还每天都到楼后种菜,到楼前侍弄花草,而这种菜和侍弄花草的劳动,以前是他本份的工作,以后就成了他向路人真正的表演,可在这表演之后,深层的变化却只有吴大旺和刘莲能够知道。
以前,他种花种菜,不能忘了按时按点地到厨房烧饭炒菜,而现在,他可以在菜地耽误许久,到了烧饭时候,刘莲会在门口向他招手。让他回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给她烧饭,而是让他站在她的身边,由她给他烧饭。许多事情,都开始有了颠倒,从性质上发生了或正在发生着根本的变化。第一次她给他烧饭,是和他给她冲了一碗蛋汤一样,在他一夜的劳顿之后,早晨深深的沉在梦里,直到太阳从窗口爬至床边,他突然醒来,看到昨晚和他同枕一个枕头的刘莲不在身边,惊得忙从床上坐起,才发现刘莲坐在床边,痴痴望着他的憨睡,脸上是一片孤独的寂寞。他说天呀,刘姐,我还没去给你烧饭。刘莲就突然甜笑一下,仿佛他的醒来,一下赶走了她的寂寞一样,用手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说现在不是你在为人民服务,是我在为人民服务。然后,就把那碗她亲手烧的蛋汤端在手里,真的如姐姐喂弟弟喝汤一样,一口一口地,用汤匙喂进他的嘴里。到了汤的最后一口,她把汤匙扔到一边,一下喝到自己嘴里,又慢慢地吐进了他的嘴里。就是在那次喂汤之后,他为了向她表示他的忠诚与感激和那日渐旺盛膨胀的爱情,他用目光征求了她的同意,亲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缓缓地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尽管他们已经夫妻样生活了多日,床上的事情,也已不知有了多少次回,但真正那样静心地如看画样欣赏她的玉体,那在他还是第一次。日光从还没有彻底拉开的窗帘缝中侧着身子挤进来亮白一条,而那一条,已经足够了他看她的亮色。她的头发,她的泛红而白皙的面色,她的光洁如月光星辉的、居然没有一粒黑点、一颗小包的身子,还有那三十二岁依然如二十岁样挺挺拨拨的耸立着的乳房。她的肚上,没有一条皱折,没有一般儿女人常有的晕线晕块。手抚过去,如手抚平整的月色样的乳下肤地,白得如撒了一层桂花的粉末,从那散发的肌肤的香味,浓烈得如刚刚挤出的奶香。还有她那最为诱人的一片隐处,神秘而幽深,如同沿着花草小经走入林地深处见到的一处水流花开、日月同辉的盛景美色。那时候,那条日光正好悄然地爬上她的身子,斜斜地照着那一片未曾见过日光的花草之处,像一条黄金的皮带,束在她的两腿之间,使得那花地每一丝淡金淡黄的细枝上,都泛着微细嫩嫩的一束光色,都有一股半清半腥的香味乘机向外豁然地散发。
她就那么立在那条日光之中,一任他的爱抚和端详,可是,头上的晕弦,却使她发颤的双手、双腿,成倍翻番的哆嗦起来。晕弦开始控制了她的全身。而他的目光、他抚摸她的手指,又翻过来成为她晕弦的动力,及至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长征样缓慢地跋涉到她林深花地的时候,她抽泣的声音,像大坝裂缝中的流水,急切而奔腾,吓得他在她身上的目光,咣的一下,不仅止住了他热切的探寻,还止住了他热切的、不知疲倦的劳作的双手。
他说,刘姐,你怎么了?
她说,小吴,我头晕得厉害。
他惊着说,你快穿上衣裳,我打电话叫师医院的医生。
她说,不用,你快把我抱到床上,手别停,嘴也别停,想亲我哪儿、摸我哪儿了,你就亲我哪儿摸我哪儿吧。现在我不是你们师长的老婆了,我是你吴大旺的媳妇了,我已经任由你了小吴,是死是活都任由你小吴了。
他就顺势抱着她那瘫软如泥的身子,把她像安放睡着的婴儿样放在床上,开始从观赏和抚摸,升级到从她的头发、额门、鼻梁、嘴唇、下腭开始,自上而下,一点一滴的疯狂地亲吻下去。在有些地方,他的吻如蜻蜓点水,唇到为止,而有的地方,则浏涟忘返,不能自拔,忘乎所以,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仿佛在那儿,他的嘴唇要长期驻扎,生根发芽,直到她的双手,在他的头上有所提醒,他才会不情愿地恋恋离开,依依不舍。那一次天长地久的狂吻和抚摸,使他们之间的那种明晰的关系,开始变得模糊而复杂,仿佛一条笔直平坦的路道,进入了一片原始的林地,开始变得弯曲而又时隐时现,时现时隐,捉摸不定。当他的双唇在她的唇上留驻探寻的时候,她眼上的泪水,终于从眼眶快活凄然地滑落下来,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浸湿了床上深绿色的床单和大红的厚绒枕巾。当他像饥饿的孩子在她的双乳上轮流吮吸的时候,她的哭声又一次由低到高,由慢至急,由淡到烈,哭声中夹杂着他听不清的喃喃细语,直到那哭声带动着她发抖的身子,使她的身子成为一架旋转不停的机器,在床上,在他的狂吻下面,哆嗦抖动,颤颤巍巍。
屋子里闷热异常。他就那么在她身上疯吻狂舔,舌尖和舌板忙个不停。及至当他用他全部的舌头和力量到了她两腿间的花地之时,她一直在他头上抓着挠着的手上,猛地就从他头上滑落下来,如同无力垂下的两股绳子耷在床上,而她原来尖叫不止、艳丽无比的叫床的声音,也猛地嘎然而止。这时候,他的狂吻,如同被切断了电源,失去了动力一样,也跟着冷丁儿嘎然而息,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色苍白,浑身蜡黄,不言不语,人如死了一样。他知道她昏了过去。他对她的性爱和狂风暴雨一样,使她的生命获得了一次一生难求的窒息。
屋子里在一瞬之间,变得和坟墓一样安静。他团团转着守在她的身边,忙乱地摇着她的身子,一连声地叫着她刘姐、刘姐,吓得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汗水从他头上更加旺盛地喷将出来,滴落在她赤裸的身上和一团麻乱的床上。然在几秒之后,他就又突然从慌乱中醒了过来,镇静下来。那些军营中急救的常识,一股脑儿都回到了他的脑海,于是,他便从慌乱中稳住自己的手脚,三下两下地穿上那条军用短裤,首先到窗前打开窗子,再到屋门口开了屋门,尔后把一条毛巾被铺在门口地上,回去把刘莲抱过来放在毛巾被上,让她像条大白鱼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门口。
风从窗子进来,又从门口出去,凉爽一下子就浸满了楼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天,刚才明亮的日光,现在已经消失。有一片巨大的云彩从天空飘过,荫凉像伞样遮住了师长家的一号院落。刘莲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吴大旺就那么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他有几次都想动身去掐她的仁中,去给她做些人工呼吸,可却是终于坐在她的身边没动。这个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在家的媳妇,想起媳妇说她割麦时,把孩子栓在田头树下,孩子捉了一只蚂蚱吃进喉里,差一点把孩子噎死。想到他的孩子差一点噎死时,他痴痴地盯着她看,竟在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她死了该有多好。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不知为什么就牢固地树立在了他的脑里,使他盯着她那细长白嫩、还没有一圈儿细皱的脖子看时,他的手上就忽地有了力气,有了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的一点冲动。
幸好,这个当儿,她醒了过来。
她首先把头偏了一下,扫了一眼屋子和坐在她身边的吴大旺,仿佛转眼就明白了发生过的一切,无力地从地上坐起来,说了一句让吴大旺从未想过的话。
她说,值了,我这一辈子活得值了,让我刘莲现在死了,我也心甘啦。
听到她说到死时,他浑身哆嗦一下,仿佛他刚才一时可怕的荒唐之念,被她洞察了一样。为了掩盖,他朝她身边偎了一点,拉着她的手说,刘姐,你咋样?吓死我了,刚才你昏了过去,这都怪我不好。她却感激地看了看他,眼角又有了泪水,还又用手在他脸上摸摸,说你把我的衣裳拿来。他就去桌上取了她的衣裳,帮着她把衣裳穿好,两个人姐弟一样,坐在地上的毛巾被上,手拉着手说个不停。
她说,小吴,你是我的丈夫该有多好。
他说,你嫁给师长,全世界的女人都眼红你哩。
她说,那倒也是。朝别的地方看了一眼,忽然又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说,知道吧,你们师长前边的妻子为啥要和他离婚?
他不说话,只是惊异地望着她那又开始泛红的熟果子样的脸儿。
她却说,小吴, 你真聪明,不该说的从来不说,不该问的从来不问。然后,就叹下一口长气,随之又便转过一个话题,盯着他看了一会,问他说你想提干不是?
他说嗯,又说,当兵的谁都想提干。
她就追着问他,提干为了什么?又紧跟紧地补充一句,别说是想为人民服务那话,你把你心里的说给姐听。
他便犹犹豫豫,说说了你会生气。
她说我不生气,我知道你提干是想把你媳妇从农村接到城里是吧?问着脸上挂了笑容,说姐理解你,放心吧,姐会帮你;说现在全师的提干指标冻结了,等一解冻姐就帮你提干,帮你把你媳妇和孩子从农村把户口办进城里。说到这儿,不知为啥,她脸上又有了泪水,似乎她有话要和他说,可又不是时候,就从地上坐了起来,去找梳子梳着头发,同他说,小吴,你想吃啥?
他说,刘姐,你想吃啥,我就给你烧啥。
她笑着说,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媳妇,你想吃啥,我就给你烧啥。
那天中午,他们手拉着手从楼上下来,一个切菜,一个炒菜,一个拿盘,一个端碗,分工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动手,协作劳动着做了四菜一汤。进厨房的时候,看到餐桌上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两个人相视一笑,他说为人民服务——你坐这儿歇着吧。
她说要斗私批修——你比我累,你坐那儿歇着吧。
她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来了——来,咱们一块做饭吧。
他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一块烧饭,咱们得比一比,看谁烧得更好吃。然后,他们分工掌勺,彼此做了两素两晕。吃饭的过程中,他们彼此对座,在饭桌的下面,你的脚踩着我的脚,我的腿压住你的腿。在桌子的上面,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嘴,游戏伴着饭菜,饭菜成了游戏,说说笑笑,笑笑说说。到了饭的中途,刘莲忽然拍了一下额门,像是想起了什么,同他说喝过茅台酒吗?他说见首长们喝过。�她�就去楼上的哪儿取来一瓶茅苔,两个杯子,倒了满满两杯,递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说喝,就要去给他碰杯。他却把杯子举在半空,看着她说,我喝了你得说说你是咋样就嫁给了师长。怔了一下,她说想知道不是?喝吧,只要你喝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给你说什么。他说真的?她说真的。他就举杯喝了,问她说刘姐,你老家在南方的哪里?她也喝了,说杨州。又倒上酒,把酒杯递给他,问他说还问啥?他说你咋就嫁给了师长?她把酒喝下去,大笑着说,我漂亮呀,又有觉悟,师长去医院检查工作,一下他就挑到了我。那说话的样式,好象因为师长挑到了她,使她深感骄傲和自豪,可在她的笑容里,又一次有泪水流出来,晶莹透亮,如玉石珠子,还落在了她手里的酒杯中。
他说,姐,你咋了?
她说,高兴呀,我嫁给了师长啦。
他说,你不知道师长比你大得多?
她说,知道呀。
他说,知道你还嫁给他?
她说,大得多怎么了?他是师长呀。
他说,师长咋和他的前妻离婚啦?
她说,刚才我还表扬过你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你别问呢。
他说,我是你男人,我凭啥不能问?
她说,你是师长家的公务员,我是师长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
他便死死地盯着她,猛地把酒灌进自己肚子里,她也把酒灌进肚子里,到末了,他们都醉了,双双的一丝不挂,互相楼着睡在厨房的水泥地上,像两条褪了毛的猪,死后被随意地扔在案板的下面样。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不知如何就和商店的标价牌儿样,摆在了他们的身上了。
第五章
不知道是人生就是游戏,还是游戏替代了人生。再或是,游戏与人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结果就是合二为一。不知道人是社会的角色,社会是人的舞台,还是因为社会就是舞台,人就必须成为角色。不知道是因为爱情之美,必然会导致到疯狂的性的到来,还是因为性的本质之美,必须会导致爱从无到有的产生。河流着,它不需要知道水的源头在哪儿;水流着,它也不需要知道河是为它而生,因为它的到来,河才完成了从无到有的成形。有些事情,前因后果不需要刨根问底,发生了也就发生了,无来由地来,也无来由地去。吴大旺和刘莲的情缘,在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他在一号院的后院里种菜,她在门口或菜畦的边上看他种菜,有一对蝴蝶恋恋地飞了过去,他并不在意,可她却盯着看了许久,然后脸上挂了腓红,不说什么,回去把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拿出来藏在身后,当他锄菜或浇菜到了那头,她把牌子悄悄放在这头,尔后转身朝楼里走去。
他看见了,大声问她,干啥去?
她说,渴了,回去喝水。
他以为她是真的喝水,静心地锄菜浇地,到这儿却发现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放在菜畦的埂上,便四下看看,把锄扔在一边,拿起牌子回去,顾不上洗手洗脸,把牌子放回餐桌,直奔到二楼卧室,准就见她衣服穿到最少,正在那儿热烈地等他。二人也就没有多的言语,彼此看上一眼,心有灵犀,便开始做一次男女之事。做得好了,她会说今天我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爱事做得不好,她就说该罚你了,去给我的那件衣服洗洗。她做饭,他心安理得地去吃,就像他吴大旺做饭,师长吃得心安理得一样,因为他是师长的炊事员兼着公务员,因为他是她获取到的爱的开国元勋。她罚他为她洗衣,挖耳、剪指甲,他也心甘地承受这些,因为他在为爱服务时候,事情做得不好,自私自利,多半先自为了自己,不罚也确是说不过去。爱情不是游戏,可爱情又哪能不是游戏。没有游戏,又哪有爱情。游戏之爱,像蝴蝶、蜜蜂飞在菜园样在他们中间飞来落去,又落去飞来。有一次,他正切菜,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忽然间跑到了他的菜刀下面,他就放下菜刀,带着手上的辣椒的味道,到楼上和她做了事情,效果竟意外之好,她便下楼拿起菜刀,接着切他没切完的茄子、黄瓜、一连为他做了三天九餐的饭,连碗筷都不让他洗上一次。
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在他们的爱情中间,是长了腿的,每次只要她一想他,他人在花池边上,那木牌就会突然出现在最醒目那一株花棵中间。他在葡萄架下,木牌会突然挂在他身后葡萄腾上,人一转身,头或肩膀,就撞在了木牌上。在他这一面,有时出门买鱼买肉,在大街上见到一些情景,不免使人想入非非,可刚一开门进院,那木牌就出现在了门后脚下,差一点踩上那块木板,使那想入非非的事情,转眼就成为现实。当然,有些时候,他并没想她,而是妻子、儿子出现在了他的脑里,可一转身也又看见了木牌。这个时候,他本应有些拒斥,然而事情却不是那样,他只要盯着那木牌看上几秒,妻子和儿子就会从他脑里暗然退去,她光洁诱人的身子会立刻占据他的头脑,使她浑身血涌,激情荡漾,立刻跑到她的身边。那样的事情,没有时间,不分地点,在那栋一号院的楼房里,客厅、厨房、洗澡间、书房、师长的挂图室,还有深夜无人时的葡萄架下,哪儿都做过他们的爱事之床,都见证了他们游戏样的灿烂的爱情.
在那短暂的一个多月里,他们做着本能的主人,也做着本能的奴隶。性的游戏几乎是他们全部的生活内容和人生目标。他们让性变得浅显而又深邃,一文不值而又千金难买,闪耀着几千年人性的光辉,又代表着几千年人性的坠落。每一次性事,都浮皮了草,又备加仔细认真,而真正到了刻骨铭心的终生不可以忘怀,则是那一个多月后的最后一周。时间之快,是他们后来的发现,而在那时,在那一个多月中,他们并没有感到时间对他们有多少压迫。
部队要外出拉练去了。
营院里各个连队的门前,都停有一辆装柴、装煤、装粮食的汽车。原来那写着各种诗歌、散文和表扬稿的连队黑板报,现在都已经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语录和打倒美帝苏修反动派,一定打赢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标语和口号。在一号院与世隔绝般的爱情中,吴大旺已经忘了他是士兵,已经忘了他是生活在一个军营之中,已经不太熟悉军营中那一根火柴就能使整个军营燃烧起来的某种军人的精神。他已经有几天没有走出过一号院落,而在这天,他不得不到市里去买油盐酱菜时,推着自行车刚一出门,就看见师直属队整装待发的三个营、八个连,正跑步往操场上集合。
他问哨兵,部队干啥?
哨兵说,拉练呀,你不知道?
他没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忙骑车回了一趟连队,发现连队昨晚都已人走屋空,只留下养猪种菜的几个留守士兵。他问他们,连队呢?兵们说,打前站了,老班长,连长和指导员在连部给你留的有信。到连部取了那信,看信上只有一句话,说你的任务,就是牢记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然后看着那信,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从天空浇下一样,有种被组织和集体遗弃的感觉,在心中慢慢流散开来,脸上就有了一丝不悦。
天气已经过了盛夏,燥热还在,但那热里少了火烤的味道,有了秋天将至的凉意。吴大旺收了那信,悻悻地骑车到了市里,买了一车该买的东西,鸡肉鱼肉,还有花生油和小磨油,味精和胡椒粉,装在车的后架框里,又到邮局给家里寄了三十元钱。
先前,他是每到月底,就给家里寄上七块八块,以补家里的开支和孩子的一些费用,可是这次,不到月底,他就急着给家里寄钱,并且寄了数倍之多。说起寄钱,是吴大旺人生中不够光彩的一章,仿佛等于,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污点,其污其黑,胜于他和刘莲的堕落。核算起来,二十二岁入伍时候,第一年的新兵,每月只有六元津贴,第二年每月七元,第三年每月八元,一年军龄,会多长出一元津贴,五年之后,他每月也不过有十块的津贴,除了自己每月买些牙膏、肥皂,用上一块两块,邮寄上七块八块,等于是寄了他的全部收入。如此这般,而如何能够存上三十块钱,那隐密正类于红头文件上的甲级绝密。
实事求事,说起这钱的来源,就是他每次上街给师长家买菜购物,余下的整钱,都如数还了回去,可多余的几毛几分,却都装进了自己口袋。吴大旺知道,这事情不大,性质就是贪污,所以每次买了什么,他都记在纸上,把有的物价抬高一分二分,其结果他的账目总是天高云谈,青青白白,为此师长和刘莲没少表扬过他。现在好了,处心积虑,存下的三十元钱都寄给了媳妇,因此也就觉得,并没有太多的对不起她的地方。也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他心里那时有时无的精神负担,使他可以更心安理得地和刘莲度过这段意外的堕落之爱,可以在这条性爱之河上畅快地游泳跳水,以满足人生中必须的需求和渴念。
吴大旺推着自行车回到一号院里,正往厨房一样一样御着东西,看见刘莲从大门外进来,手里买了牙膏、香皂,还有一些她常用的粉啊膏的。拿着那些东西,她从正门走进厨房,立在餐厅门口,瞟了一眼餐桌上那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正要说句什么,吴大旺忽然把自己身上有了汗渍的军装脱了,递给她说,喂,你去给我洗洗。
她便怔怔地看着他不动,说你说什么?
他说,热死了,你去把我的衣服洗洗。
他说话的语气、动作、神态,完全如同他休假回家割麦,拉着一车麦子到了门口,脱着衣服和自己的媳妇说话,让她去为他洗衣做饭。可是,他面前站的不是他的媳妇,而是师长的夫人。刘莲听了这话,先是怔着,看他像看一个不曾相识的生人,接下来,她的脸上有了一层浅淡的云雾,很快地云雾过后,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去接他递给她的汗渍军装,而是脸上挂着半嘲的讥笑,用手指了一下为人民服务的牌子,转身抱着手里的东西,往洗漱间里去了。� 本来,这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可正是这件小事,导致了那刻骨铭心的到来。他在厨房里正好能看见那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牌上的涂漆红字经了岁月和厨房的烟火,已经不像先前样鲜艳夺目,五星、麦穗和长枪,也有了陈旧之迹,更显出了历史的深重。然而,这块开始悄然剥落的木牌,和木牌上的字与图案,却警钟样敲醒了吴大旺,使他在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在一号院中所扮演的角色,想起了一个乡村士兵的不可逃离的厚重的卑微。
他把伸在半空举着自己汗渍军装的手缓缓落下,如同泄气的皮球样蹲在地上。这一刻,很难说他心里想了什么,经过了何样的思想斗争或说意识的厮杀,只是就那么蹲着,把自己的军装无力地扔在地上,让自己的目光,越过厨房的空间,从后门推向师长家的菜园。菜园的那边,是一片白杨。就这么看着白杨,他的脸上泛起了一层薄青,又扭头看了一眼那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呆了一会,突然从地上腾地站起,转身跑到一楼的洗澡间,一看没有刘莲的影子,又咚咚咚地爬上二楼,立在洗漱间的门口一看,见刘莲正在试着她刚买的一盒白粉,轻轻往脸上用一片圆的海棉沾着涂抹,他鲁莽而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把她抱在怀里,就往卧室里走去。因为急切的莽撞,她在他怀里挣脱时,弄掉了挂在屋门口墙上的镜框,而且那镜框还未及落稳地上,他的大脚就踩了上去。玻璃碎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那红纸上的两句漆黄的哲话上,印着他的一个灰土大脚印,象一枚巨大的篆刻印章盖在上边。
他把她放了下来,彼此惊异地看一眼地上碎裂的语录,又冷冷地相互看着。
她说,你想干啥?
他说,是你的胳膊把它撞在了地上。
她看着那上面他的脚印,说只要我给保卫科打个电话,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他说,你会打吗?
她瞟着他脸上半青半白的脸色,神秘地说会,也不会。
他就转瞬间把态度软了下来,说刘姐,可是是你让我上楼来的,你不让我上楼,它会从墙上掉下来吗?
刘莲便用质疑的目光,看他像看一个敢在母亲的脸上掴打耳光的不孝之子,那脸上原来半是神秘,半是惊异的神色,渐次地成了苍白,而且,原来红润的嘴唇上也有了淡青,仿佛他对她的指责,不仅无情,而且大幅度地降低了她的人格品性,使她的名誉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污辱。于是,她盯着他的目光,又开始变得如冰条样笔直冷硬。
她说,我什么时候让你来了?
他说,你刚才在厨房不是指了一下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吗?
怔一会,她想起来了她朝那为人民服务的一指,冷丁儿就又哑然失笑,脸上的薄薄青色,忽然就有了原来如此的释然轻松。她没想到这一指会出现这种戏剧性结局,本来是对他的一个身份的提醒,却带来了身体的服务。她并不知道吴大旺在楼下时,心里想了什么,脸上有了什么变化,没有想到等级的怨恨在他心里已经滋生起来。哑然失笑之后,她看着他那张纯朴、憨厚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对不住他的同情,便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以安慰来弥补她对他错误训斥的怪罪。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乳房上边,还用自己细腻的手指去抚摸他的手背,这个细节,事实上正是对吴大旺在性事上鲁莽的默认和鼓励。得到了鼓励,也就给他内心中那抱恨的积怨,真正打开了一个喷射的缺口。他就那么让自己的手贴在她硬挺松软的左乳上,又让她随意地摸着自己的手背,上下搓动,来来往往,这样搓了一阵,他的眼角有了眼泪,用牙齿咬一会自己的嘴唇,突然又一次不关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抱了起来,踩着玻璃和毛主席语录走到床前,像仍一袋面粉样把她半扔在床上,开始粗野地去解着她的衣扣。她也就一任他的粗野和放肆,由他把自己的衣服扒个净光,听从着他每个动作的指令,仰躺在了床上,两腿举在半空。而他就站在床下,粗野而猛烈地插入之后,疯狂地动作起来,每次进出,都满带着报复的心理,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而正是这种心理和快感,使他内心深处那种深藏不露的征服的欲望,如同一个不会打枪的士兵渴望能够统师千军万马的荒唐意愿得到了实现一样。他以为,自己畜牲样的这种即兴想来的性事的姿势和疯狂,正是对她的一次极大的污辱,可始料不及的却是,这个姿式和牲畜般的粗野,却给他们彼此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事情的最后,她不是如往日样从喉咙里发出快乐难耐的叫床的呻吟,而是突然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血红淋淋,清脆里含着暗哑,完全没有了先前她南方女人嗓音的细润和柔嫩。而当他听到她突然暴发出的哭声,先是冷惊地怔住,之后他就从她的哭声中感受到了小人物打了大仗的胜利和喜悦,感受到了征服她的欲念的最终的实现,甚至感受到了她在哭声中对他的求救给他带来的从未有过满足。于是,他就变得更加疯狂粗野,更加随心所欲,更加违背章法而自行所事,不管不顾,直到事情的最后,他大汗淋漓,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和两腿的酸软,完全瘫倒在地上,一任自己的圣物没有兼耻地裸在那一束明亮的窗光下面。
而她,这当儿并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哭声,只是顺手拿起一个枕头遮住腿间的隐秘,其余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和他一样裸在外面。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被大脚踩了的毛主席语录和那片玻璃凌乱在他的身边,像被有意扔掉的垃圾。他横七竖八地躺着,并不去看她一眼,只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也一样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不去看他一眼。彼此性事之后的惘然,铺天盖地地占据着他们大脑里的各个县市和每一个角落村庄,突然到来的人生中无所依存的空虚,像看不见的苍白,堆满屋子里每一处的空间,使得他们感到没有压力的憋闷和飘浮的虚空,想要把他们一道窒息过去。
时候已近午时,从窗子透过的阳光里,有金色的尘星在上下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宛若蚊子的欢歌。从营院里传来的麻雀和班鸠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敲在窗棂上,而疲劳的知了,偶而有了一声叫唤,则短促而嘶哑,如同孩子们突然响起、又突然停下的哭闹。他们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让时间的流动,也在他们的安静中显出一种疲态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扭头地问了一句,几点了?像和天花板说话一样。
不知道,他也没有扭头地答了一句,像回答天花板的问话。并且又说,你饿了?
不饿,她说,小吴,我们成了畜牲。
他说,管他是不是畜牲。
她说,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他问,什么?
她说,刚才的那个样儿。
他说,我有满肚子的怨恨,想解恨就忽然想出那样的法儿。
她问,恨谁?
他说,不知道。
又问,是恨我?
他说,不是。好像不是。
她说,我也恨。
他问,你恨谁?
她说,说不清,就是有些恨。
静了一会,她默默地坐起来收拾了身子,穿上衣服,重又躺在床上,说营房都空了,我真想把咱俩锁在这楼里,谁也不穿衣服过上一辈子。
他问,你已经穿上衣服了?
她说,嗯。
他说,师长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你别管。师长一回来我就让他替你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他说,不用过一辈子,我就想在师长回来以前,咱们三天三夜不出门,吃在屋里,拉在屋里,谁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然后,师长回来了,我就不干这炊事员兼公务员了,回到连队里,干啥儿都行,解决不解决我的问题不管它,横竖不干这公务员和炊事员的工作了。
第六章
刘莲和吴大旺,已经在一号院里光着身子过了三天三夜。人已经回到了他的本源。本源的快乐到了极致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本源的疲劳。
不光是肉体的疲劳,还有精神的和灵魂疲劳。
一号院落所处的地理位置,在首长院里是那样合适于他们本性中原始本能的挥发。前面,那条马路的对面,是师部俱乐部的后墙。后边,相隔着一片菜地、一片杨林,杨林那边,是人走屋空的师部通讯连的连部。院落以东,除了有师长家的一片花地隔着之外,从院落外到大门口那段有三十余米长的空地上,是有着地基,却没有房子的一片野荒。而最近的西边,和师政委家并排的二号院落,如同天赐良机一样,政委带着部队拉练去了,他的夫人真正地锁上大门,带着公务员回省会她的娘家光宗耀祖般地省亲去了。
似乎一切都是天意。都是上苍安排他们可以在一号院里锁门闭户,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无所顾及地大胆作为。他们没有辜服这样的天赐良机,三天三夜,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足不出户,饿了就吃,累了就睡,醒了就行做情爱之事。然而,他们的身体辜服了他们。疲劳的肉体使他们在三天三夜中,没有让他们获得过一次三天三夜之前他们获得到那次野莽之爱的奇妙和快活。既便他们还如出一辙般和三天前一样,她依然仰躺在床,双腿伸向天空,而他则站在床下,他也没有了那样的激情和野蛮。就是他们彼此挖空心思,禅精竭虑,想到各式的花样与动作,他们也没有了那一次的疯狂和美妙。
失败像影子样伴随着他们每一次的爱事。
当因失败带来的疲劳,因疲劳带来的精神的乏累,使他们不得不躺在床上睡觉时,她说你怎么了?
他说,我累死了。
她说,你不是累,是你不再新鲜我了。
他说,我想穿上衣服,想到楼外走一走,那怕让我到楼后菜地种一会菜回来再脱了也行。
她说,行,你穿吧,一辈子不脱也行。
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到了她的棕红的衣柜面前,打开柜门,拿起军装就往身上穿起来。这个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是一桩比毛主席语录的标语牌掉在地上被人踩了更为严肃、更为重大的意外事件,堪称一桩具有反时代、反历史、反社会,反政治的政治事故。他在伸手去柜里抽着自己的军装时,竟把***的一尊石膏像从柜里带了出来。那尊全身的石膏像,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一下子满屋都是了四粉五裂的石膏的碎片。从脖子断开的毛主席的头,像乒乓球样滚到了桌子边,掉下来的那块雪白的鼻头儿,沾着灰土,如一粒黄豆般落在了屋子的正中央。
屋子里充满了熟石膏的白色气味。
吴大旺僵在那儿,脸色被吓得半青半白。
刘莲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叫一声,突然就朝桌子角上的电话跑过去,到那儿一把抓起耳机,喂了一下,就问总机说,保卫科长去没去拉练?吴大旺听不见耳机里有什么样的回话,他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盯着刘莲猛地一怔,从心里骂出了婊子两个字儿,便丢掉手里的军装,箭上去就把刘莲手里的耳机夺下来,扣在电话上,说你要干啥?!
'중국문학' 카테고리의 다른 글
쑤퉁苏童의 삐누碧奴 (0) | 2008.07.25 |
---|---|
늑대토템 狼图腾 (0) | 2008.06.18 |
중편소설 아버지는 울지 않는다. (0) | 2008.06.12 |
중편소설 다이아몬드시대 (왕시유위인) (0) | 2008.04.14 |
무엇을 쓸 것인가? (0) | 2008.04.13 |
댓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