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중국문학

중편소설 아버지는 울지 않는다.

by 8866 2008. 6. 12.

 
  중편소설

  아버지는 울지 않는다

  2008년 "소설선간" 2호

 

  父亲不哭
   原发于《长江文艺》|选载于《小说选刊》第02期|【中篇小说】
 
  马竹
  作者简历   

  1963年10月生于湖北。198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小说集、电视剧本等。现为武汉作协签约作家,湖北电视剧制作中心编剧。  
   
 
   责任编辑:哈琳
   当亲人身患绝症,巨额的医疗费也不能挽回生命,治还是不治?这是个被感性的亲情与理性的现实所煎熬的人性难题。
无医保的农民父亲,发现自己的医疗费用将成为子女无法承载的重担,求生本能与父爱在内心交战,终于还是心疼孩子,决定放弃对生存的执著,只希望看到子女能表现出对自己的热爱。被病痛和内心矛盾折磨得如孩子般哭泣任性的父亲,令人潸然泪下,亦是无数父爱形象的缩影。小说着力描写父亲与儿子双方承受的痛苦挣扎,反映了最真实朴质的人性,体现了文学对人性生死的终极关怀。
 

 

 


   
  父亲不哭
 

  □马竹

 

 

 
  1
 

 

  重复多次的噩梦必定是凶兆。这个早上,季冬醒来后仔细分析昨夜的梦:在停车场,季冬手握遥控钥匙,焦急地寻找他那辆黑色红旗牌轿车。听到车子被解锁的声音后,他满心欢喜奔跑过去,近看却不是自己的红旗车。那么,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吗?真的是他的红旗车?应该不是,因为车子买了保险,就算被盗也不会失去。会不会是人呢?一个人?那个人会是谁?这个一再重复的噩梦,是否意味即将有死亡发生?
 楼上那个有着一张猴子脸的老处女,像以往任何一个清晨那样,正在大声教她那只聪明或者愚蠢的鹦鹉重复学舌“我爱你”。鹦鹉总不能准确念出“爱”字,仿佛就是要故意把“爱”说成“要”。于是季冬居住的这个大院,每天早上都在老处女的“我爱你”和鹦鹉的“我要你”中,无可奈何醒来。更令人无奈的是,对面楼房有一个喜欢无缘无故骂街的大嗓门女人,今天恰好在季冬起床开窗那个瞬间,用最肮脏最龌龊的方言尖声叫骂。她骂人并没有具体指向,但是骂得惊天动地,使整个大院的空气里充斥着咆哮与愤怒。
 这是一个晴天,闷热开始蔓延。今天应该是季冬近些年一个难得的快乐日子。隐忍多年的季冬重见天日一样被领导再次赏识:施主任让季冬策划一台大型文艺节目。季冬前去单位签约后,就能领取三万元预付稿酬。协议书此刻就在季冬的包里,是施主任亲自打电话叫他起草并打印好带到单位的。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季冬忽然想起了父亲。每当关键时候,季冬出于本能的害怕,总会忽然想到父亲。二十多年来,父亲总是在季冬的人生关键时刻,有意无意给他致命一击。也许在父亲看来那是关心与爱护,但在季冬的意识和境遇里,父亲所有那些关爱,差不多都在断送或改变了他的前途:季冬已经在小学担任民办教师了,父亲却强迫他去复读参加高考,以致从此离开了简单朴素的乡村生活;大学毕业已经被分配到中央电视台了,父亲却急急忙忙赶到季冬寝室要他改掉分配去向留在本省电视台,以致他多年被迫遭受压抑;强烈感到屈才和前途渺茫的季冬,决意辞掉公职自己去开一家广告公司,父亲却立即动员全部亲戚,分期分批来到省城,用人海战术威逼季冬,迫使季冬不得不放弃下海经商。总之,季冬内心对父亲充满了不敢直言的怨恨。今天,季冬一路上都在想,但愿今天别又出什么事情。
 偏偏就有事情等着可怜的季冬,而且是噩耗。到了单位,施主任看完季冬起草的协议书,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没有任何异议地签了字,然后把办公室主任老程叫来,吩咐他现在就去把稿酬拿来付给季冬。拿到稿酬后的季冬高兴地对施主任和老程说,中午我请客。那可真的是话音未落啊,他的手机就响了,拿起一看,是三弟打来的。三弟说:“大哥,我和二哥带爸爸在县医院检查,看来问题严重。”季冬离开施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压低声音问:“检查出什么病了?”三弟说:“骨癌。”季冬惊呼:“骨癌?怎么可能?一定是误诊了吧?”三弟说:“是医生告诉我的。你现在就动身回来吧,我们赶紧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季冬挂机后感到天昏地暗。
 站在季冬身边的老程此时眼睛圆睁,看着季冬,关心地问:“谁得了骨癌?”季冬眼神游离,大脑空空,感到身子陡然变得很轻,声音也很轻:“我父亲。”老程说:“哎哟!那就麻烦了哟!骨癌病人都是疼死的,是最难受、最难受的病,是没治的绝症。老季,我父亲也是骨癌,正在同济医院治疗,已经花了30多万。医生说,最多只有一个月时间。唉,没想到我们同病相怜,倒霉哟,怎么这样倒霉!”
 季冬被他的话感染,想到自己现在急着要赶回乡下,没时间请他们吃饭了,就从包里捏出几张百元钞票,说:“程主任,不好意思,这几张钱,麻烦你帮我买条烟送给施主任,另外再买点营养品,送给你父亲……”老程拒收:“哎哟老季,你这是干嘛呢?我父亲那是公费医疗,何况我们几个姊妹的家庭环境都还不错。你自己留着吧,你现在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啊……”话音未落,他口袋里的手机猛然响起。老程一看号码,说:“一定是医院又来催支票了,真是要命,支票账一空,他们就停药!”接听电话后,老程的脸色突然铁青,然后他的眼泪像洪水决堤汹涌而出。季冬知道了,老程的父亲走了。
 季冬把钱塞到程主任的口袋后,感到悲伤已经从心底升起。他伸手拍拍老程的肩膀,感到从老程的体内传给他颤抖着的悲恸,犹如一股青烟在空气中升腾弥散。下楼坐进车子后季冬心想:刚签订协议,刚拿到一笔稿酬,刚准备重振旗鼓好好作为一番,父亲就用患上绝症再给他一击,最后的一击。季冬无助地看看窗外。窗外,灿烂的阳光下有雨丝斜洒。季冬明白了:半年来那个寻找车子的噩梦,暗示的就是他将失去父亲。
  

  2
  夕阳在开阔的乡野显得巨大而绚丽。这是季冬一生魂牵梦绕的大平原。盛夏的晚风带着即将成熟的稻花香气,吹拂在季冬忧伤和无奈的心田。再过一些日子,稻谷就该灌浆了,喜人的收获不到一个月就要到来。赶回乡间的季冬,下车就被父亲叫着陪他上坟。季冬走在父亲身后,感到父亲身体还很硬朗,声音洪亮,走路有力,一点都不像患了绝症。
 田边一条水沟里这时站起一头耕牛。在夕阳照耀下,那头浑身都是泥巴的耕牛,让季冬想起摆放在书架上的唐三彩。于是他故意落后几步,掏出手机,给还没下班的妻子打电话。季冬小声说:“你下班回家后,把壁橱上那个唐三彩,敲碎扔掉。”妻子在电话里问:“那么漂亮的唐三彩,为什么要敲碎扔掉?”季冬压低声音说:“我想起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说过,家里摆放地下挖出的东西,不吉利。”妻子感到怀疑,她历来不信鬼神,所以问:“那些玩古董的怎么办?这种鬼话你也信?季冬,你爸爸的病究竟怎样啊?”季冬回答说:“明天再来省城确诊一次吧。你给我听着,回家一定把那个东西,砸了扔掉!”妻子无奈地说声好,但她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挂机。
 季冬跟在父亲身后走,第一次感到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反过来想,此时父亲是否也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呢?季冬放眼望去,袅袅炊烟正在村子上空缓缓升腾慢慢消散,与天边巨大的夕阳遥相呼应,再以大片绿油油的稻田为衬托,大平原美丽的田园风光充盈在季冬的视线里。季家祖坟要经过一片宽阔的田地,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流向那里。在河边的小路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柳树,像守候丰收的老人弯腰站立着。而在夕阳的光辉里,无垠开阔的大平原,既有壮丽之美,也有沧桑之美。
 在接近祖坟的一棵柳树下,父亲看见一根横卧的树桩,伸手摸了摸,看看手心不脏,坐下后,仰头对季冬说:“老大,你过来挨我坐坐。”季冬从没听过父亲喊他老大,也从未听见父亲说话这样柔软,心里突然一阵疼痛,就像有颗钉子猛地锥在了心上。
 父亲问:“身上有烟吗?”季冬说有,连忙给父亲一支。父亲点燃香烟,吸烟的样子显得外行。父亲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记得吗?是在你考上大学的那天起,我戒烟的,二十多年了呢,你还记得吗?”季冬点头说:“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您因为我上大学戒烟,文章得过奖呢。”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季冬的脑袋,说:“老大,你也老了呢,头发染过吧?不要染,有毒的。”季冬嗯了一声,看一眼父亲的头发,说:“您要是把头发不变白的遗传给我多好。”父亲说:“全家只有老三的头发像我,你们都像妈妈白得早,不过,你外公身体好,活到九十岁了呢。”季冬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接受了妈妈的遗传,也许能像外公那样活到更大年纪。
  看一眼祖坟方向,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去年腊月二十四,我梦见你奶奶到处找我,喊我的名字。找到我了,带我到祖坟这里,叫我睡在她坟边。我睡下去了,她又吼我,说不准挨她太近,再找个位置睡。我晓得这个梦不好,就跟你妈妈说。你妈妈说梦都是反的,要过年了,这是老人要钱,大年初一上坟再去烧纸。过小年那天,原先打算去县城打货,我想到那个怪梦了,就不去,你妈妈说,一年到头,就指望过年这几天赚几个钱,不能拖了。听她的我去打货,刚把打的货装到车上,下车少下了一节,从梯子上掉下来,一屁股摔到地上,不能动。那次摔跤,把骨头上的病,一下子摔出来了。”
  这事让季冬听了害怕。他盯着祖坟的方向,第一次对季家祖坟产生不好的感觉。父亲接着说:“你奶奶的灵屋还没除,老二的儿子今年冬季当兵,还有,你的儿子明年考大学,还有两个孙女,明年都要考高中,你三叔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成人……”季冬听出父亲舍不得离开人世,说:“爸爸您不要担心,保证都会看到的。”
  到了季家祖坟,父亲燃香,烧纸,叩头。几十年来,季冬第一次看见父亲祭拜的神情这样严肃和认真。父亲扭头看着季冬:“你说话啊。”季冬于是跪在爷爷奶奶墓前,说:“爷爷奶奶,你们要保佑爸爸。你们生前,我那样孝敬,你们就保佑爸爸快些病好吧。”季冬跪下叩头,想哭,但忍住了。
  他们动身回去吃晚饭的路上,夕阳已从地平线消失,所有云朵都被晚霞染红。远处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低空盘旋,绿树掩映的村庄如一幅幅水墨画。季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季家祖坟,心想:如果父亲确实不治,死后绝不葬在祖坟。
  

  3
  

  父亲喜欢一家围在一桌吃饭时那种热闹气氛。这顿晚餐,父亲喝了一点酒,食欲好像不错,一边吃一边和孩子们聊天,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季冬他们丝毫感觉不到这是一顿最后的晚餐。现在算来,加上季冬的两个叔叔,那次晚餐恰好就是13个人。季冬平时顶讨厌13这个数字,在西方是大凶的标志。
  晚饭后,季冬三兄弟加上妹夫,开始玩麻将。父亲就在每个人身边站一站看一看,其实是在巴望有村邻进来看看热闹。果然有村邻不时进来看,父亲就把季冬放在桌上的好烟恭敬递给别人抽,还招呼别人坐。父亲让老大考大学如今在电视台工作,让老二当农民如今守着几十亩良田,让老三去当兵如今复员后在一个养殖场当干部。父亲最喜欢听村里人夸奖:你们季家真是工农兵都齐全了啊!村里人都羡慕季家有四个孝顺的孩子,都说季冬的父母有福气,年纪不大就子孙满堂了,一定是前世积了德。
  其实今晚季冬他们哪有心思打牌?是故意打给父亲看,让父亲看到孩子们在眼前玩得有多开心,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呢。不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些累了,就回到房里睡觉。听到父亲发出鼾声,季冬第一个起身,接着其他人赶紧起身跟着季冬出门。他们现在要去老二家里集中,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季冬开车,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新修的乡村公路,直接通到二弟的村子。季冬脑海里想过,新农村政策确实给家乡带来了变化,减免农业税,会给父老乡亲带来实惠。
  他们进屋后立即开始商议给父亲治病的事。季冬说:“今天很巧,我刚领到一笔稿费,三万。正准备在单位请客,接到老三的电话。当时我们办公室程主任,就在我旁边。他说,他父亲现在也是骨癌,在同济治疗,已经花了30多万。不过,今天上午还是走了。”二弟媳感到震惊,大声问:“几多?30多万?我的天哪!”三弟说:“30万算什么?我楼下住着工商局的局长,他花了将近50万,肝癌晚期,根本没治,一直用白蛋白维持,也没几天了。”妹妹一脸害怕,说:“哪来那些钱呢?我的天哪!”妹妹吓得快要哭了。
  “你们都不要慌神,先让我来花钱,原则上不要你们出钱,”季冬说:“妹妹妹夫你们孩子小,屋还没做,不用你们的钱,只是平时多来看看爸爸就行。明天妹夫也去,我们四个一起,再陪爸爸去省城看看,万一确诊是癌症,我看还是要全力医治。我呢,可以卖掉这辆车子,卖掉现在的房子,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找朋友借钱。你们看呢?”二弟说:“还有一个月就秋收了,到时候……我拿2万元出来。”二弟吞吞吐吐,三弟索性不说话不表态。
  他们换了一个话题:父亲怎么会得癌症呢?妹夫说:“我听说老头从前抽烟厉害,大哥上大学,老头戒烟,听说戒烟最容易引起癌症。”三弟摇头说:“我怀疑爸爸是直肠问题,有段时间他大便带血。再有就是,很有可能是淋巴癌转移,你们都应该记得,爸爸身上有几个肿块,尤其耳根部位,有几次去县医院,用针管抽过脓。”
  二弟说:“爸爸一生做事太认真太过细了,脾气一向暴躁,不管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比别人好,我看啦,这都是得癌症的原因。”
  一屋人说话到半夜,因为明天要早起,季冬叫大家赶紧睡觉。季冬不知道二弟和三弟在这个夜晚都想了些什么,反正他满脑子都是父亲,同时也对未来到底要用多少钱感到紧张与惶恐。过了午夜,季冬还是无法入眠,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总感到父亲好像就在窗外的屋檐下站着。
  

  4
  次日黎明时分,父亲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精神不错。父亲故意行动缓慢,显然是要让更多的村邻看到这一幕:季家的孩子们,都在恭恭敬敬侍候他。
  季冬在这个早上忽然感到父亲像西沉的夕阳,试图把最后的荣耀与辉煌无限延迟。眼看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爬上来,不足一个小时的早间集市也要结束,想到去了省城还要挂号排队,季冬不得不催请父亲道:“爸爸,抓紧一点,我们要赶时间。”父亲眼神严厉,盯了季冬一眼。二弟立即走到老大身边,小声说:“随他。”四个孩子中,与父亲关系一直不太好的唯有二弟。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多起打架事件,父亲拿镰刀差点砍掉了儿子的头,儿子拿斧头差点剁掉了父亲的脚。总是磕磕绊绊的父子,今天倒是显得异常和睦。
  上车出发时,父亲叫季冬把车子所有的窗户放下来,是要让沿路的村邻看到,开车的是他的大儿子,车后排坐着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和女婿。季冬看见,太阳在乡村公路的前方悬挂着,照亮绿油油的广袤稻田,映红路边的清凉河流。在这即将收割的时节,乡村早间的空气里充满浓郁的成熟香味。好日子来了,父亲却享受不到了。
  季冬忽然想起刚才出发时没看见母亲,于是掏出手机打到家里,是妹妹接的电话。妹妹喊妈妈来接,季冬听到母亲声音有些嘶哑。母亲说:“儿啊,莫忘了打电话回来啊?你们都要想办法……救你爸爸,他这一生……为你们……”可怜的母亲泣不成声。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年纪不大却成了寡妇,往后一个人怎么过?季冬实在忍不住想哭。父亲看看季冬的神情,问:“你妈说什么?”季冬说:“妈叫我车开慢些。”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向窗外。
  迎面阳光刺眼,季冬戴上了墨镜。后排老三问:“老大,你准备去哪家医院?”季冬说我们去骨科医院,我有个朋友在肿瘤科当主任。二弟问怎么不去同济或者协和?季冬说:“骨科医院是专科医院,诊治骨科肿瘤是强项。再说,我们今天不是去治疗,只是先去确诊,正式治疗的时候,我们再考虑选择同济,或者协和。”
  季冬把问题说清楚,是有意说给父亲听的。父亲说:“我信同济。你小的时候,肠炎那样重,看几多医院看不好,同济一下就看好了。老三小时候肠梗阻,是在同济开的刀,几十年过去,平安无事。再说你妈,眼睛快瞎了,花几多冤枉钱,一到同济就治好了。”季冬感到父亲说这些话,除了说儿子都是老子养的和疼的,还有一层意思是,他想去同济医院看病。季冬说:“爸爸,我们只是去骨科医院再做一次检查,治疗的时候直接去同济,您说好不好?”父亲说:“有熟人的医院,当然好。”
  到了骨科医院,季冬他们陪着父亲直接上了三楼。肿瘤科李主任的名字取得好,叫李回春。他和季冬都是政协委员,有一次在政协会上正好坐在一起,彼此交换名片,后来就成了朋友。李回春与季冬握手寒暄,观察了一下季冬的几个兄弟。在给季冬父亲看病的时候,他问了很多问题,什么时候戒烟的,平时有哪些生活习惯,曾经有过哪些病,等等,一边问一边开出几个检查单。其中一个ECT检查,必须到同济去做。李回春从头到尾都在鼓励季冬的父亲,说放心吧,我们共同努力,争取把病治好。父亲关心的是自己到底是不是癌症,李回春回避这个问题,说现在我们不能确诊。父亲反复说,我们县医院做的核磁共振,说我就是癌症。李回春说,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再来确定。
  有些检查项目必须到次日早上,比如血检和尿检。同济ECT需要预约。下楼时季冬看见李主任用眼睛示意他一个人留下。在僻静的楼道边,李回春问季冬:“你父亲治病的钱由谁主要承担?是你吧老季?”季冬说:“是啊,全由我出。”李回春点点头,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老季,我就直接说了吧,你父亲的病很重,最多半年,极有可能越治疗越糟糕,我见得多了。”季冬听后心里慌乱一团,大脑又出现空白,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李回春拍拍季冬肩膀,说:“冷静一点老季,按说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该这样说话,但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朋友之间不说实话就没意思,那就不是朋友。”季冬听到这里,慢慢冷静下来,问李主任:“那你刚才开那么多检查单干什么?”李回春说:“这笔钱你不花出来怎么行?你站在你父亲的角度想想,你不花钱,岂不是叫他白白等死?”季冬不知道说什么了,眼睛看着李回春,希望他能帮他。
  李回春接着说:“老季,依我看,你父亲的病情,早已恶化,是晚期,恐怕就是我说的那个时间吧,半年左右。你再有孝心,等你花光几十万元后,人也差不多完了。癌症是一个世界性难题,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更好的治愈办法,那绝对不是有钱和没钱治病的问题。相反我觉得,越治疗越对病人不利,化疗、放疗、西医、中医,最后就是归结为两个字:等死。我把话都说透了,你好好想想。你要是听我的呢,就在我这里住院,我请我们这里搞临终关怀方面的教授协助一下。我的意思是,不花钱搞积极治疗,是关怀性的,关怀,你明白吗?”说着,他又伸手拍拍季冬的肩膀,眼里充满同情。季冬点头,说:“明白,就是哄着他,就像在积极治疗那样,等到癌细胞大面积发作,不至于剧烈疼痛而结束生命。你是这个意思吧?我谢谢你,李主任,我考虑考虑吧。”
  从楼道走下去,季冬感到腿忽然没劲了,眼泪实在无法控制,流淌一脸。李回春的一番话,等于是宣布了父亲的死期:半年。推算一下6个月之后是明年2月份,正好就是春节之前或者期间。难道父亲今年过不去吗?没有了父亲的年怎么过呢?虽然从前爷爷和奶奶去世的时候过年过节也曾有过感伤,但是,没有了父亲的年如何过?40多年来,季冬从未想过没有父亲的日子将会是怎样。季冬尤其不敢想象,半年之后,身体微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脚步有力的父亲,即将化为灰烬,从此无影无踪。
  他不敢把伤心和绝望流露在脸上让父亲看到,所以在门口会合的时候,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笑得非常勉强,说:“走吧,我们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喝酒吃饭去。”
  

  5
 

  在前往酒店的途中,父亲一再追问李医生究竟对季冬说了些什么?季冬说就是仔细交代化验检查之前不要吃早饭,不要拉尿,另外就是叮嘱,在预约了同济的ECT之后,注意检查之前一定要喝很多水。父亲始终盯着季冬的脸。父亲要推断儿子哪些是真话。然后父亲多次重复一句话:李医生说过,我的病治得好。
  季冬点了很多菜,目的是想从此让父亲吃些好的。季冬给父亲夹菜的时候,说:“李医生还说你一定要注意营养,假如确定是癌症,癌细胞在正常细胞的围攻下,是可以控制甚至可以消灭的。”三弟明白老大的意思,配合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体上都有癌细胞,只是被正常细胞控制住了,不让它们泛滥。如果人的营养跟得上,身体抵抗力强,癌细胞就永远没办法发作。如果营养跟不上,抵抗力变差,癌细胞找到温床就大量繁殖,吞噬人体当中的营养,最后,把命也干掉……”父亲“呸”一声,盯着老三。老三赶紧闭嘴。
  他们的话给了父亲影响。看着父亲胃口不错的样子,季冬忽然有些怀疑刚才李回春的那番话,认为李回春是不是不够朋友,故意用一番无可救药的话来搪塞和推卸?把李回春想成一个不够朋友的人,显然不对,但季冬在这无所适从的特殊时刻,宁愿强迫自己把别人都想得很坏,也不愿把父亲的病情想得十分糟糕。其实他很清楚,这不过是自己舍不得父亲离去的一种心理活动。
  父亲第一个吃完饭,起身,打着背手出去,在酒店外面看城市街景。隔着玻璃窗,季冬他们都看见了父亲显得悠闲的背影。他们不知道,父亲故意出去是想给他们时间商量。三弟问季冬:“那个李主任怎么说?”季冬一下子眼睛就红了,说:“他主要意思是说,几十万元花光了,爸爸还是会死,最多半年。”三弟一口饭含在嘴里,眼泪开始流淌。妹夫的眼眶顿时红了。二弟没哭,想了想,问:“半年?不是正好过年的时候?”季冬点头,泪水滴在饭碗里。四个人都放下筷子,同时扭头再看向玻璃窗外的父亲。父亲在抬头看酒店上面的那个巨幅广告牌。季冬赶紧拿起筷子,说:“吃饭,不要让爸看到我们哭。”
  季冬压低脑袋不看窗外,小声对他们说:“李主任说了,那些放疗、化疗,针对癌症早期病人还是有用的,但对于像爸爸这样的晚期癌症,越积极治疗,越对身体伤害大。就是说本来可以多活一些时日,假如积极治疗,那就死得更快。我现在有些矛盾了,如果我们全力争取,花钱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直接减少了爸爸多活的时间。”妹夫说:“我觉得完全放弃治疗,肯定不好,方圆百里都知道,老头四个儿女,个个都听话,孝顺,都不比别人差,现在得了这个病,四个儿女都不给他治,别人会笑话。”二弟点头,说:“村子里是有不少人议论,说老大在电视台工作,老头生病了,老大会想办法治的。”
  三弟烦了,拍下筷子大声道:“你们懂个屁!这是几百元上千元可以看得好的病吗?别人?哪个别人?你们管那些人的议论干什么?我楼下那个局长,用掉几十万元,公家的钱也好,他私人的钱也好,总之他有的是钱,结果呢?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啊,是这种病没治的问题,懂不懂?老大单位那个办公室主任的父亲,还是公费医疗呢,几十万用了,还是没有活过昨天。我们让老大一个人把钱用光,老大破败了,我们这个家,不就一下子垮掉了?他一个普通编辑,这些年为人作嫁,人家风光有钱,他自己手头能落下几个钱?不就是省吃俭用积攒的几个死工资?老头当初又不许他经商,他能存下几个钱呢?再说,他贷款买这辆车,还不是想给我们季家人要一张脸,你们懂不懂?明年侄儿上大学,他不准备一些钱,难道一屋人都不往下过了?都跟着去死?”三弟的话让老二和妹夫低下头去。季冬并不完全同意三弟的话,说:“老三,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不花钱给爸爸治病,那是根本说不过去的。治吧,一定要治。”
  走出酒店,看到父亲在和一个补鞋匠聊天。鞋匠回头看看,说:“哟,你老人家好有福气,这四个都是你儿子?”父亲说:“是啊,我看病,他们都陪来了。”鞋匠眼里顿时流露出艳羡,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呢。我也是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孝顺,我七十几岁了,还在外头靠修鞋活命。”鞋匠的这句话让季冬听得心里一动:近十年父亲除了耕种那一亩口粮田,几乎不怎么干活了。也许就是因为孩子们太听话,没有压力,过于轻松,父亲也就把福分提前享尽了?稍后,季冬又在心里骂自己简直是胡扯。
  父亲上车后,对季冬说:“我想看看孙子。”季冬说:“他现在读高三,没放暑假,中午没时间回家,在学校吃饭。”父亲说:“那就去他们学校,把他喊出来。”季冬犹豫,他怕孩子知道爷爷病情后学习上分心。父亲看出了季冬的心思,说:“我有半年没见孙子了,我想看看我孙子。”妹夫说:“大哥,去吧。”季冬发动车子,开往儿子所在的学校。
  远远看到孙子走过来,爷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孙子走到爷爷跟前,说:“第一次看到爷爷穿西装!”爷爷摸着孙子的头,说:“又长高了一截,好啊。抓紧学习,将来要比你爸爸考的学校好。你说实话,能不能考上北京大学?”孙子摇头说:“不太现实,不过,我争取比我爸爸强。”爷爷用力点头,笑呵呵地看着季冬他们说:“你们看看,这就叫做人小志气大,将来肯定比你们都有出息。”再看着孙子说:“要超过你爸爸不容易呢,他可是当年我们全县的文科状元。光吹牛不行,要下真功夫。明年你考上大学,我们季家在村里大摆筵席三天三夜,我把所有戏班子请来,热热闹闹为你贺喜,好不好?”孙子说:“好啊,我就爱听爷爷吹唢呐,拉京胡,唱楚剧。”爷爷竖起拇指,说:“好,好,好,太好了,这才是季家的后代,我一定要活到那天!”孙子听到爷爷最后这句话,眉头一皱,想问什么,季冬连忙走过去对他说:“行了,你该回教室去了。”
  目送着孙子回教室去的背影,爷爷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6
  

  车子开上国道后,季冬听到父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后排的三个人也都在犯困,闭上眼睛打盹。季冬心里有一种心乱如麻的难受。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其实只有两个:要么花掉全部积蓄,给父亲一个安慰;要么完全不医治,父亲兴许还能活过今年。没想到父亲一生最后的时间掌握在季冬的手里,他无法接受这个无比残忍的现实。
  回家后,村邻关心父亲病情的人都来过问,季冬客气地给人敬烟,说一下子拿不到结果。但母亲从孩子们的神色里知道事情不妙,趁到河边洗菜,招手叫季冬过去。母亲一边洗菜一边问:“医院怎样说?”季冬把李回春的话都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沉默很久,再问:“你们打算怎样呢?”季冬把自己两难的选择同样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望了一眼屋前坐着的儿女们,长叹一口气,说:“昨天半夜,你爸爸起床,把一袋子东西烧了,你看看那边。”季冬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见河边坡地有一堆灰烬,问:“烧的什么东西?”母亲说:“是一些乐谱,你爸爸自己记的一些乐谱,京胡的,唢呐的,还有楚剧的。”
  季冬立即感到惋惜,因为父亲并不会识谱,用什么方式记谱是季冬感到非常好奇的一件事情:一个不会识谱的民间艺人,用什么样的符号去记忆那么多的歌曲、乐段和戏剧音乐呢?季冬问母亲:“您怎么不拦住爸爸呢?”母亲说:“我说了,我说你把这些东西留给老大不好?怎么都要烧掉?你爸爸说,没有一个儿子学这些东西,留下来没用。”季冬似乎有些明白了,父亲其实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已经着手处理后事。季冬低声说:“再不许爸爸烧东西。”母亲说:“你跟他说。季家里外几十号人,他只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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