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중국문학

干枯的蓝色妖姬

by 8866 2008. 12. 2.

 

干枯的蓝色妖姬
 甘铁生
 
 


   长期以来,我一直不承认是由于个性的原因,导致我始终处在时代边缘。在单位,我对领导敬鬼神而远之,我看不惯他们对上是巧言令色对下是颐指气使,以致我常常不分场合直言顶撞,因此我一直是个小小的员工而得不到晋升;在社会上,我更与风靡的消费主义浪潮背道而驰。一方面是我没钱,但即使有钱,我也不会追随铺天盖地的电视、报刊的宣传广告而去掏腰包。因此我的装束极其大众化,这使我一入茫茫人海便像被污染的河流里的水藻那样显现出令人厌恶的共性从而消失。我喜欢舞文弄墨,却毫无文运。因为我行文晦涩、立意怪僻,而所写人物又多属左道旁门的家伙……总之,它们根本就不配入那些被流行阅读习惯所娇宠的读者之眼,更令那些只接受快餐文化的人难以卒读,因此没哪家刊物愿意刊登。我却固执地乐此不疲。
  久而久之,我就更加“边缘”了。唯一可资安慰的是雅馨对我始终不离不弃。她至今信守谈恋爱时便看我“才华横溢”和“有骨气”的一面,她总说“夫贤士之处世,譬如锥之处囊中,其末必现。”但作为结婚多年的回报,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却依然只是在贫困线上挣扎以致连个后代都不敢孕育。终于有一天,我年轻的太太琢磨透了我致命的弱点:你太深陷自己闭锁的囹圄中了,你要跳出象牙之塔接触社会!她反复地在我耳边念叨。
  那时我已经被单位解聘,整日在家除了看书就是写写画画。这使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更显捉襟见肘。干什么呢?我能干什么?她说,你可以创业——咱们创办一家广告公司吧。你不是一直在研究先锋小说和经典电影还有导演学呀、制片学呀什么的吗?而且我听你顺口聊出的观点都很棒,就是说你经常有不错的艺术构想,咱们何不弄个广告公司玩一把?
  你没搞错吧?我这人你还不知道,搞什么砸什么!我说,广告这行,纯属自欺欺人的勾当!再说了,如今拉生意要不先陪人家大吃大喝,然后去歌厅舞厅找小姐吹牛放炮——你一个业务也拉不来。她打断我说,我说老公,别这么不食人间烟火成不?你不用出头露面,你只消跑跑腿去办个执照,当个法人,客户我去拉就成啦!
  太太在一家电脑公司当主管,很能张罗。她已经多次说过,公司的不少广告客户跟她关系不错,她能说服他们别老盯着平面广告,特别是那些在电脑屏幕上招摇,惹人讨嫌的跳蚤广告,要肯下本钱做电视广告。已经有些客户答应她了,只要她有广告公司,就一定往她那里砸钱……此刻,看她那有着十足把握的模样,我当然只有答应了。但我心说,我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谁知注册下名叫“呼来呼去”的广告公司后,最初的业务量竟真如她所言,可谓是接踵而至。掘得第一桶金后,我们便在金融街最繁华地段的一幢写字楼里租下了六层楼的606房间(图个吉利),新购置了一应办公桌椅和电脑、扫描仪等现代办公设备(多为二手,在旧货市场购买的)。我每天都按照太太的吩咐,穿戴得人五人六地去那里正襟危坐。那时我们没招聘员工,一切由我打理。当然,一切都要跟太太通气。这期间确实如她所说,我做的一些广告十分成功,受到了那些客户们一致的赞扬。尤其盛赞那些广告的画面不俗,言语幽默生动,构成了视觉和听觉神经上巨大的享受,从而为客户带来了不菲的收益。
  然而夸归夸,关键看捞没捞到钱。不久,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自打太太的关系户被我轮番做过广告后,就鲜有新的客户上门了。这不,三个月了,没谈成一桩生意。房租钱是按季度缴的。如今已经逾期数日,可还是没有新的客户送来半点金钱。
  这一天,是上午十点来钟,我正百无聊赖地在电脑上与素不相识的人下象棋,突然响起敲门声。我赶忙起身开门。
  “就你一个人呀?”他审视地打量着办公室和我。
  “都拍外景去了。我留守。您请坐。”我不但学会撒谎,而且也能娴熟地使用外交辞令了。
  “哦,客气,客气。您是呼来呼去广告公司的什么人呀?”他和蔼地问。
  “法人。请坐请坐。”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我第五次请他入座了。但他仍像个刑侦人员那样,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话,一边满房间地巡视。老家伙带着嘲讽的口气念着挂在墙上的彩色喷绘图标:“广告——财富的孪生兄弟!为生命塑造辉煌,为企业创造升华,为员工挖掘潜质,为社会装点亮色!”
  “哦,这些口号不错——我要找你们的广告策划师。”
  “头把策划师就是我。这些都是我一手攒出来的。先生,您找谁都不如找我。”
  “成,看上去挺像回事儿。”他瞟了我一眼。
  这时他已经转到落地窗前,那里的一个茶几上摆着一个红色玻璃插花瓶,里面插着一朵虽干枯褪色却仍然有模有样的蓝色妖姬。他将它拿在手中转动着看,还贴近鼻子嗅了嗅:
  “这个花儿挺别致。”他欣赏着说。
  我笑着告诉他,那是我太太雅馨的杰作。是开业时客户送的一大篮鲜花,她取出最大最完美的一朵,在特制的药水里浸泡后在微波炉里烘干,就成了这个样子。“孤独一朵、卓尔不群、特立独行,就是这个意思,也是我们制作广告的初衷。要不您怎么能找上我们呢?”
  听不出他是真的夸奖还是在讥讽:“这么说我真找对人了!我在电视里看过一两个你们公司做的广告,太特殊的印象没有,只是有一点记住了,就是从广告的制作角度来看,你们的理念似乎还不俗。”
  我矜持地点着头,扼要地吹嘘道,我公司虽属初创,但人员都是从业多年有相当经验的专业人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我们的技术设备还是影视数码制作理念及技术都是首屈一指的。“对我们这个小而精的团队呀,您尽管放心。甭管在专业影视拍摄、后期制作、音乐制作、录音配音等方面,还是在策划、多媒体制作及DVD/VCD光盘设计制作、生产、包装等,都是一条龙服务……”我还颇为骄傲地告诉他,我们全数字非线性编辑系统,采用的是Maya、Softimage、3Dmax等多种三维制作软件……
  显然这番专业性很强的介绍将他唬住了。他将屁股下的转椅往前拉得很靠近我,眼睛里冒出期待的目光:
  “有这么项业务你们接受不接受?”
  “您说说。”
  “我希望重现这样一个场景……”他欲言又止。
  “您说吧,在现代制作手段下,没什么场景不能重现的。”
  老先生整了整他那条紫红色的领带,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说:“你要重现的是一段我做过的梦。”
  “梦?!”即使我再沉得住气,也还是有些惊愕了。
  “你听——在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之中,一个清癯、瘦高的五十来岁的男子,手持一把可以当拐杖用的老式黑布伞,注意,此刻他用它当拐杖,面目矜持地走着。他逆向穿行在人流中,然后拐向马路右侧的一条胡同。他没注意到,与他相对而行的一个中年女人不经意地扫视了他一眼,与他错身而过。只是在他们分别走出十几步之后,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人流中戛然止步,朝他拐进的那条胡同望去,只看见他宽宽的微微有些驼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她就这样眯缝着眼睛默默地打量他。”
  说完,他就带着自我欣赏的模样盯着我。
  “好,都是形体动作,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过这很好再现呀。需要增加的是那个男人的忧郁神情,包括从背影里都能看到这种充满外溢的忧郁,再就是增加那个女人的莫名其妙的飘逸、不俗的气质,以及她盯着他背影时无限的感怀——让观众能感到她在深沉地怀念着什么,但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去想吧。”
  老头儿赞赏地拍了下巴掌说:“你挖掘出了我没表达的东西!好!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个梦再现后,观众只我一人。这是我的梦,我要独享。我要看着这个重现的梦,反复琢磨它的来龙去脉。”
  我听着,知道自己遇到了个妄想狂。这样简单的梦,有什么重现的必要!而且不播放,只是他自己欣赏!我打断他:
  “先生……”
  “我知道你心里会说:疯子!但是我告诉你,对我,它的意义是重大的。我继续讲——
  “我拐进胡同——那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就是我。在一个漆皮剥落的大杂院门前停下来,看了看分别镌刻在东西两扇门上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楹联——这门显然已经饱经岁月沧桑啦。然后就走进去。穿过迷宫一样的房子与房子的空当,又进到一个套院。然后弯腰进了南房——老娘家。但她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她跟我说话,我应答,都是家长里短的事儿。特别奇怪的是,她总是在移动着,是老人那种摸索着屋内的家具颤巍巍地移动的影子。她说,这房子太老旧了,又阴又潮终年不见阳光,屋里的东西都发霉了。应该翻新了。我说,等着拆迁吧,那样您就能搬到现代化的楼房里了。我老娘冷笑了一声:敢情好,就怕我等不到那天了。我还是踏踏实实住在这里凑合着吧。我说也是,老人是禁不住折腾的。她在这里养着三只收留来的流浪猫,每天这些猫在屋里吃喝拉撒睡,弄得房间里有股特别的臊气味,臭烘烘的,熏得人头昏脑涨。但她分明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段要表现起来可比上一段难度大!”
  “你制作不了?”
  “恐怕我驾驭不了您这个梦境。毕竟,梦是人与神的交流,梦的空间是怪异而神圣的,再现它同样需要神奇的感知……反正我们需要考虑考虑。您也要考虑。甭管您是自己看还是公映,因为这需要一笔很大的制作费用……”其实我是觉得制作他这个东西,又不上电视,根本就没什么钱好赚。
  “好!”他突然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就是你啦!你能这样理解梦,就说明我找对人了。我不会再找其他人。他们狗屁不懂,只懂得骗钱。费用的事你不用考虑。只要你答应并做出预算,我一分钱也不会少给。”
  “您的信任是一回事儿,但我可得考虑我能否不辜负您的重托。是后果,您懂吗?梦中的环境气氛是神创造的,而又只存在于人类的臆想之中,重现难度极大……”
  “老板,见面时您可说了:‘在现代手段下,没有什么场景不能重现’。”
  “呵,理论上是能这么说的,现实中却不尽然。”
  “如果好办,我还用找你吗?”
  他瞪圆了眼睛盯着我,似乎在嗔怪我不痛快地答应他。片刻后他开始变得十分傲慢。“怕我跟你打诳语?我是开药厂的,有钱。”他将一直夹在左腋下的黑色公文包往桌上一扔:
  “钱是啥?!钱是王八蛋,你只有花它时,它才体现出价值。你不花,它就是废物一堆!我一个光棍,要那么多钱干嘛?!我就要拿它来实现我的梦境。小伙子,我一分钱也不会少给你,只要你成功再现我的梦境。”
  我笑了:“这跟您的金钱观没什么关系。但您有足够的钞票当然是事情办成的前提。听您这么一说,我可以考虑接这个活儿,可在没考虑成熟前,我还是留有余地为好……”
  “小伙子,你很让我放心。就是你啦。”他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前脚走,我后脚就给太太打电话。我记得自己用几乎是颤抖的声音对她说,有一宗大生意上门了!要是真的接下来,咱们房租钱就有啦!咱们就不再两袖清风啦!嗬,老公终于时来运转啦!我马上过去!太太在电话那头欣喜地叫道。
  很快,她就打车来到金融街我们的呼来呼去公司。她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波,脸颊也因此容光焕发。刚关上房门就拥抱并亲吻了我一下,老公,为你的转变恭贺你!你看你很不错嘛,老说自己没财运,其实只要入乡随俗,机会就会光顾你!说吧,是什么大买卖!
  那是个很有钱的疯老头儿!刚才他走时,我偷偷倚窗观察,好家伙!老小子是开着锃光闪亮的黑色加长劳斯莱斯来的!老小子真趁钱……说正经的,是笔大单吗?我便眉飞色舞地将老头儿要花大价钱重新制作梦境的怪人、怪事、怪梦复述了一遍。
  你可以想象她在听我叙述时所表现出的惊讶与不解:
  “你说得对,是个疯子……但我更看重他的钱。人就是应该这样,要有疯狂的想法并且用疯狂的手段去实现它。咱们也应该疯狂一下,把这笔钱挣到腰包里……”
  “但是制作梦……是简单的事儿吗?咱们能像三流导演拍电视剧那样糊弄一下观众,钱揣进腰包就行吗?要知道,这老家伙是要重温自己的梦,你只要有一点点不符,他就会不认可,而不认可,他就可能拒付款项,如此,我们的合作就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诉讼。”
  雅馨的兴奋被我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
  “可不,疯子自有疯子的逻辑……”
  我们沉默了。不能说我们没有放弃的意思,但钱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创业之初,她舍去脸面,厚着脸皮让熟人客户在自家开的公司做广告。可想而知,这个过程必须克服多少自尊!而且为了业务到手,她跟人家把价码压得极低,以至于最后算下来,挣的那点钱在应付各类开销后已所剩无几。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节骨眼,能有这笔收入,不能不说是天赐良机。
  “我们不能放弃这笔生意。现在问题在这里,你有没有把握再现他的梦境——我觉得你不但可以,而且就你的能力来说,绰绰有余!”她眼里放出坚定的光。
  “摸着石头过河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没说的,这笔送上门来的买卖,哼,舍我其谁!
  在文件柜里藏着一瓶红葡萄酒,她取了出来,顺手拿了两个纸杯,斟满,很是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里,我们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
  此后她问了“他说什么时候再来”等一些怕生意黄了的担心话。我说我故意拿糖,没跟那老东西要联系地址——以表示我们并不太想赚他的那点钱。但他走前张口索要了我们公司的名片。
  “哦,”太太忧喜参半地说,“但愿咱们别狗咬尿泡空欢喜。我回单位忙去了。有消息立马通知我!”
  然而此后接连多天没老东西一点消息。每天回家见到太太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她急迫地问:“有着落了吗?”见我摇头,她便会连连叹道:“可惜可惜,放走了一只大白羊!”我心里比她还急。我默默地将此事成功与否看成我运气好坏的分水岭。况且自那老东西登门以来,压根儿就再没任何客户登临。写字楼经理部已来催促房费多次了。太太已经再三说过这句话:“下次只要他一露面,你马上通知我,无论如何我得跟他面谈。”太太很爱抛头露面,她自认为在待人接物上很有一套。
  是在周五上午十点钟左右,焦虑的我正在窗台前观望楼下的车来车往,不经意间,感到有辆似曾相识的加长劳斯莱斯映入眼帘。猛然间我心跳加速:是他来了!我盯着他泊好车朝写字楼走来时,才赶忙给太太致电,说大白羊来了,你赶快过来。然后就坐到电脑前,将电脑打开,展示我们以往做的广告页面,假模假样地忙着设计。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故意头也不回地说:“请进。”
  “忙啊?”他在我身后问候着。我这时才回过头朝他不卑不亢地点点头,一边慢吞吞地起身让座,又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返回到电脑旁,将已打开的页面退出。
  “预算做了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预算?哦,您说的那个事儿的预算?最近太忙,对不起……其实我们是很认真地讨论了您的那个事儿,我感觉难度太大,而且不好把握,希望您另请高明……可我太太听了您的梦觉得特别有意思,决定跟您面谈后再作决定。”
  “还要谈?什么办事效率呀!咳!”他摇着头。
  我漫不经心地笑着,重新审视他。这是个虽上了年岁却显得很精神的中老年人。花白的头发还挺浓密,倔强地堆积在脑顶的山峰上。他的眉毛也很浓密,是很长的那种寿眉。额头挺阔大。高高的鼻梁下面是个显得挺大的蒜头鼻子。上嘴唇比较薄,这与他那过大的鼻头不太协调。根据我对人的观察经验,我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认死理的人,能较劲——倔强得超乎寻常。对这样的人,你必须像抱一只薄胎瓶子般小心翼翼。
  我只能跟他客气地周旋,等待雅馨光临。我告诉他,您那个梦虽不是很长,内容也不繁杂,但人物众多,而且场景变幻奇特,分镜头……
  “你不必跟我说那么多具体的,你只消回答接还是不接?!”
  “先生,事情是这样,我虽是法人,但业务拍板的事儿得由我的内当家来定。她比我精干,一会儿她就来,您跟她谈谈,如果谈得拢,咱们就签合同——就是今天拍板,成吧?”
  他听了我这些话有些不悦。由此我判定他对女人有一定的成见。他绷着嘴不再言语。并起身径直朝落地窗前的茶几走去,拿起那朵干枯的蓝色妖姬欣赏起来。我心中暗笑,怪不得他并不惹人讨嫌。于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来呷了一口。
  “我在想,一个由女人做主的公司会是什么样子。”他看着花说。
  “当然是它应该的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他满脸鄙夷的神色。
  “命中注定的样子呗。”
  “命中注定!那是什么样子?”
  我笑了。这个人,真够轴的!我于是回答:
  “虽然是女人当家做主,但是我们公司的广告,至今也没有一个客户挑剔出半点毛病。就是这个样子。”
  老头儿也咧嘴笑了,这就是说,运行还比较顺畅喽。我连忙介绍雅馨,我说她是个能干、漂亮、有学问,关键是很超俗的女性。她是贤内助。没有她,我啥事也难以办成。
  “真有这样的贤内助?”
  我说当然。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雅馨风风火火地推门而进。我必须说,雅馨的确是个很出色的职业女性。有一种永远在公众面前朝气蓬勃的鲜活劲儿。她衣着得体、落落大方、做事干练从不拖泥带水,果决而又敏捷,看着她我心中时不时涌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俗语。我站起来时,眼角的余光告诉我,老头儿稳如泰山地一边喝水一边欣赏蓝色妖姬。
  “先生,介绍一下,这是贱内——本人太太陈雅馨。这位是希望再现梦境的先生——对不起,您怎么称呼……”
  这时老先生才哦了一声,颇有些傲慢地侧了一下头说:
  “鄙人姓许,许仙的许,名成。功成名就的成。”
  雅馨依然满面春风,开门见山地说:
  “您的梦很精彩。而且您的想法可谓亘古第一。光从这一点讲,就具有非凡的意义——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个人……”
  “只对个人。”他果断地打断雅馨的话。
  “那您更了不起。如果我说话有误,请您及时纠正。这样我能更深刻地了解您。”正是这句话表现出她的素质很高,老许不由得正眼看了她一眼。
  “这么说,你们准备接下这个活儿?”他横着就甩过来这句话。
  “不是活儿,是创作。您懂吗?”雅馨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纠正他。
  这显然让老许很高兴。他放下那朵蓝色妖姬,扫视着我们俩说:
  “你,还有你,真有这样的雄心?”
  “我跟她叙述您的梦时,她震惊得始终瞪大眼睛,要立刻见您。但我说,我没留下您的联络方式……”
  老许马上拉开公文包的拉锁,掏出两张名片,双手递给我一张又递给雅馨一张,“我的公司地址和家庭地址、联络电话包括信箱,都有。恕我直言,那个梦真的这样让你们……不是见笑吧——说遇见了个老疯子!”
  “人类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地创造奇迹,就是源于近乎疯狂的梦想。我高度评价您的一切。我理解您。我绝对支持您实现您的梦想。”雅馨继续拿着那股高屋建瓴的架势宣布道。
  许成显然激动了。
  “那就开始吧。你们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全力以赴地突击我的这个……活儿!钱,你们说,包括你们停工的损失费,我全出了!”
  雅馨也笑了,是那种矜持的微笑。
  “许先生,事情总是这样,欲速则不达。好餐要一口一口地吃。咱们还是别违背规律为好。看您名片,您也是干企业的,那我们就都知道应该先进行什么再进行什么。”
  “对对。你说得对。咱们稳扎稳打。”
  “关于下一步,我要跟您说一说了。您的梦境,怎么说呢,您一定清楚这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您并不懂您的梦,所以您要重现它以便反复咀嚼。说实话,我也不懂他转述的您的梦。但我隐约听出这梦后面隐藏的巨大内涵。您如果愿意,可以有奖征集有关这个梦的解释。那一定是有意思的事儿。涉及人神相通的大事呀。扯远了。说具体的吧。”
  雅馨就这样牵着老许的鼻子一步步走向我们挣钱的陷阱。她说,这个梦看似简单实则庞杂而混乱,且不说其中的人物和场景,单有一点,就是借助最尖端的高科技——电脑制作技术,也是难以完美实现的,那就是您梦中所梦见的场景的环境气氛。闹不好,就如同拙劣的电影中出现的梦境:无非是乱云飞渡呀,无非是光怪陆离的场景呀,其实那跟真正的梦无关。我们要真正地再现您的梦——难度正在这里。但是我们没有出入过您的梦境,我们只是听您复述。所以,您也应该是这个制作组的一员——重要的一员。没有您,最后我们制作出的东西什么也不是。
  从老许频频点头的态度来看,他非常认同雅馨的观点,赞赏她严肃认真的态度。这次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午餐时间到了,我们请老许到写字楼的饭店吃饭。他并不客气。而且他也不太讲究吃喝。他更注重的是会餐时所谈的内容。当然,都是围绕重现他的梦境而谈的。事情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谈到实质问题:经费。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老许出手非常大方。他的前提是,只要你们能重现我的梦,花多少钱我也干!预算,你们就做吧。做完给我看看,只要我一签字同意,马上就开机。但我希望一切都让位于此事。他又一次强调,只要我们答应,他马上就付因此事停办而导致的损失费。
  但这被雅馨拒绝了。她说,半途而废会挨骂的。我们只能不再接受别的活儿。因为必须讲诚信。我们不能收您的这个费用。您放心,我们能张罗开。我们约好3天后拿出预算及合同书以及分镜头脚本。

  我和太太分了工:由我干具体事宜,如搞分镜头脚本、招聘演员、联系拍摄场地,包括购买、制作道具等。她呢,配合拍摄并负责后期的电脑制作。
  令我奇怪的是雅馨自从那天见到老许之后,每天回家都很晚。我忙里偷闲地问她在忙什么,她只是神秘地笑笑说自己在做市场调查。在签约的头一天晚上,我终于做完了所有的案头工作。在我们看来,最主要的是成本投入,其中事无巨细,都要一笔笔地考虑到,如请演员(当然不要名角,他们太狮子大张口了)、租赁机器设备、购买胶片、场地费用,甚至拍摄时的矿泉水和餐费都要计算进去。为了节省开支,我决定请一个美工设计道具,两个木匠就去那里照葫芦画瓢地实现道具及布景。再加上原料费——为此,我专门聘用了一个采购。当然工资都是目前约定俗成的价码。我核算,为这个梦境的实现,老许起码要掏三十多万元。而且这还是市场最低价。如果他要找真正有资质的导演去拍,起码要数倍于我们。总之,比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我们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况且,由于我们刚刚创业,做起市场来还是很认真的。我们在这活儿上能赚上缴纳房租钱再略有盈余就谢天谢地了。很繁琐的事情终于完成了,我舒了口气,这时太太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她认真地审阅了我做的三个文本,又增添和删减了一些文字,然后说要用进口铜版纸打印出来并装订成册。
  “一目了然。是的,如果他当真要实现这个梦,这是最基本的费用了。他不会不同意的。你赶快联系他吧。”
  “有把握吗?”我问。
  她说,如果是昨天,她还没太大把握。但今天,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铁定要下本钱干这个事儿。”她说她这两天之所以回来得很晚,是去调查老许去了。我怕他拿咱们开涮,那咱们可耽误不起。工商局说这家公司信誉不错,是对外出口传统药品的。老头子的爷爷是宫廷御医,有祖传秘方,海外华人挺认他的药品。是有点类似万金油的那种东西。总之他有钱。最怪的是老头儿,三次结婚三次离婚。最后独到光棍至今。这家伙做生意也怪,只要你有一次失信,他就再也不搭理你。在国内做生意,受过骗,买了他的药不给钱,他也不要了,只是再也不做国内的生意了。只做海外的市场。一个员工说他们老板特逗,开会就讲自己的梦,让大家给圆梦。谁要圆得有道理,就发给双倍的奖金。有的说他这人不错,挺没架子的,崇尚独身主义,但很吝啬,决不会乱花钱。可是如果认准了一项技术改造什么的,绝对舍得花大笔的银子。但你别招惹了他,尤其别让他发现你对他的钱财起意,一经发现,哪怕他只是感觉到,都会做出异常反应。哈,这个老许,他要成为史蒂夫·福塞特。谁?我问。史蒂夫·福塞特吧,就是几年前独自驾着小飞机探险失踪的那位美国富翁。老许把他看成自己的榜样——挣了钱就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我看有门!
  她让我立马致电老许,说三个文本已经完成。老许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他说他迫不及待地马上要跟我们见面。其实这也正是我们的心思。
  半小时后我们在公司见面了。他并不寒暄,而是直奔主题。我看看你们的分镜头脚本,他说。我将光盘塞入电脑,由于我们的电脑是二手市场买的,开机后自我运行得有那么三两分钟。这期间他就凑到那朵蓝色妖姬前,从插花瓶里取出来把玩,他端详它,还放在鼻子底下一个劲儿地嗅。电脑终于运行到可以打开文件了,我说:
  “您看看,我们没赚您钱!原说今晚上打印出来,但雅馨说最好先征得您的同意,咱们商量着来……”
  他终于放下蓝色妖姬坐在电脑前。
  雅馨开始整理那个摆放插花瓶的茶几,将凌乱的报纸和书本等整齐地摞起来,又找来抹布擦拭起来。她显然对老许欣赏她制作的那朵花儿颇有些得意。老许则埋头在分镜头脚本里。显然他也很满意。
  “马上把合同书打出来,我签字。咱们明天就开机!”说着他就起身,拉开公文包的拉锁说:“你们要支票还是现金?”
  “您只需按合同付开机时应付全款的三分之一就成啦。”
  “什么三分之一!不就三十六万吗?我付全款!”
  他竟然不讨价还价!我们兴奋得连呼吸都急促了,心跳也加快了。这是我们开办广告公司以来最大的一笔进账。有了这笔钱,我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忙着打印时,听雅馨跟他有如下对话:
  “许先生,我一直闹不明白,您何苦要再现这个梦呢?很破费呀。”
  “你年轻,不会懂的。”
  “所以我才问您呀。谁都做梦,但是想用如此办法实现梦想的,恐怕就只有您……”
  “能进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吧?”他得意地笑了笑,接着又感慨道:“我想你到一定年龄才会懂,人经历多了,就会越发感到世事的神秘莫测,于是也就会相信命运这东西。人呀,脱不了时也、命也、运也——世事无常,有命而无运,有运而无命,此事古难全呀……可谁又不想把梦想变成现实呢?不是有俗语——美梦成真。当然,我不随俗,我有我的想法。我这个人呀,一辈子都有梦想,但从来都没实现过……这就叫有命无运呀。”
  在打印机打印纸张的均匀声韵里,雅馨依然在问:
  “您经商那样成功不是您的梦想吗?现在连小学生毕业时的临别赠言都是‘祝你成为董事长’、‘祝你成为大经理’、‘祝你升官发财’、‘祝你官运亨通’……”
  “不不不,那不是梦想。你能当董事长、总经理、大官,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就像我当经理,那是我的命,我梦想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您梦想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
  “就是一直宣传的那个样子呀。”他露出有点狡猾的模样笑着看着雅馨。
  “那是什么样子,您说具体一点。”雅馨一本正经地说。
  “具体一点……”他装模作样地沉吟着,“这……你难道不知道吗?从小你被灌输的是什么梦想?那是全人类都有的梦想。比如有歌星唱‘让世界充满爱’,还有关于未来世界的——让所有的孩子都能读书受教育……世界大同等等吧,就是这样的梦想呀。既然我从来没看见过,那我就只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自己小小的梦想。我不惜血本也要实现一下自己的梦。你不必问那么多,你的任务就是拿走我的钱将我的梦重现出来。”
  雅馨虽然很精干,但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人,于是依然傻呵呵地说:
  “我必须闹清楚您的全部想法,才能很好地再现您的梦。这么说,您是因为现实不理想,所以要将夜晚的梦境重现?”
  老许有点不耐烦了,“就算这样吧,你看着办吧。”
  雅馨就像个傻瓜记者似的不依不饶地追问:
  “这可不是看着办的事儿,每一个细节都要还原您的梦,就是说,所有的细节都要跟您的梦境吻合才成,如果只是按照我们的理解来重现,很可能歪曲了您的梦。”
  只是这时,老许才歪头看了看雅馨:“你这种缜密的态度让我很尊敬。是的,细节必须符合我的梦境,否则我不会埋单。从这个角度讲,你的立场我很赞赏。但我觉得,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可以在私下里跟你先生商谈一番。我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
  我的确已经理解了他的心思。此时两份合同已经打印完毕。我凑过去捅捅雅馨,说:
  “我的分镜头脚本已经包含了一切。有不同意见,许先生自然会提出的。好吧,您看看合同,没意见咱们就签。”
  “对。他说得对。就是这样。”老许对条款中必须完全再现其梦境的条款沉思地、挑剔地审视了一番后,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才抄起笔来签了他的大名。紧接着就从公文包里掏出支票簿,“给你们十六万现金二十万的支票吧。明天开机,行吗?”
  “明天早八点,咱们在王府井大街召开个小型的开机仪式,然后立马投入拍摄。”
  “开机仪式就算啦,”他笑笑说,“毕竟这完全是私人的东西。咱们不重俗套而重过程和结果。”
…………


 
 
 
 
◎编辑稿签
 
  
 
◎作者简介
 
  甘铁生:中国作协会员。多年来共创作长、中、短篇小说及报告文学、散文等共计400余万字。多次获奖,并有作品被海外刊物转载,亦有作品被改编为电影、话剧。

 
◎批评◇创作谈
 

一次冒险的泅渡
 
——《干枯的蓝色妖姬》的艺术特色
 
杜卫东
 

  

  一家经营上陷入困境的小广告公司,意外地接到了一笔大单——为款爷老许复制三段离奇古怪的梦境,这就是《干枯的蓝色妖姬》提供给我们的故事框架。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为自己设置的写作难度:他要泅渡于现在与梦境、荒诞与平实的湍急之河,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或沉溺于梦境而无力抵达现实的彼岸,或耽于现实而难以抖动想象的双翼。
  这是一次冒险的泅渡。
  《塔木徳》说,一个没有翻译出来的梦就像一封没有拆开的信。弗洛姆则认为, “翻译”两个字用得不确切——梦不需要“翻译”,梦语有自己的语法和形式,它不是描述事实,而是传递一种感受。因而,复制感受无异于水中捞月。事实上,当“我”和雅馨在为前两段梦的“成功”复制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笔者就隐隐担心,如果以这种氛围终结全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则荡然无存;如果行文至此再起波澜——老许可以随便找一个理由来否定复制的准确无误,而“我”和雅馨就会百口莫辩,因为梦毕竟是老许做的,准确与否的裁定权完全不在“我们”手中。果然,情场再度失意的老许终于发难。令人讶异的是,看似无法调和的悖论,竟被雅馨羽扇轻摇般的言语化解了。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朴拙而巧妙的转折,延续并拓展了小说的艺术空间。
  如果从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出发,这个情节是不能成立的。由于过度焦虑和日思夜想,“我”、雅馨做了和老许同样的梦尚可勉强解释,但雅馨的梦竟然再现了老许故意遗漏的重要情节,就不是一句“梦是一种神谕”便可以让人信服的。但笔者在阅读时却没有过分追究这一情节的离奇,而是暗暗称赞这一神来之笔,究其实,和作品笼罩的一抹荒诞色彩有关。因为老许的行为怪异,他接受这一结局便也有了内在逻辑的合理性。
  《干枯的蓝色妖姬》在文本上似乎难以定义。老许家财万贯却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失落,在时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这个人物的塑造符合现实主义创作的基本原则。但是让他俯首悻悻而去的一幕,又带有明显的荒诞色彩,与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兴盛于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有着某种关联。该流派就强调现实与梦幻的融合,且无视时空界限。不过,品读全文,笔者觉得这篇小说或许更接近“新寓言小说”的表现手法。因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形成于法国文坛的“新寓言派小说”,尽管创作的题材、形式和风格不同,但都特别着力在形象描绘中蕴含深邃的寓意,努力体现一种哲理取向。
  老许的三段梦,带有明显的寓意:第一段是对爱情的渴求,第二段表现了亲情的失落,第三段则是对童年生活的遐想。所以说遐想而不说追忆,是因为老许的童年生活恐怕远没有梦境中奢侈。作品没有对老许的过去做纵深的扫描,但通过他执意要再现的这三段梦,我们也可以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少年时家境并不充裕,这从他母亲阴暗潮湿的居住环境及对童年生活的遐想中可见一斑,变形金刚、智能人以及篮球不过是他贫瘠童年生活的填充物。而发财以后的老许也并未获得亲情的滋润,这从他母亲和侄子对他的态度中亦可感受。或许这就是一掷千金的老许性格怪僻的家庭与文化根源——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坐着“劳斯莱斯”的老许为什么每天都会用树枝去量一量汽车油箱里汽油的水平高度,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他动辄就会大喊“钱算什么东西”。老许性格中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另一极,不过是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卑情结。就像一枚钱币的两面,互为表里。
  三段梦虽然杂乱无章,但其寓意却依稀可辨:富有的老许其实“一贫如洗”。
  较之于以伏尔泰为代表的启蒙主义哲理小说和以萨特、加缪等哲人作家为代表的饱含丰富“存在”寓意的小说,“新寓言小说”的一个很大区别在于其作品不像启蒙主义哲理小说那样寓意明显,不像萨特那样有一个统一的、贯穿自己全部作品的存在主义哲学体系,也不像加缪那样有一条首尾相应的哲理脉络。他们笔下的哲理无系统可言。不过,没有体系的寓意也许更富朦胧感,可以让读者见仁见智。关于三段梦的解析,笔者和作者本人就有过探讨,阐释结果并不尽相同。也许,这在某种程度上反倒增加了作品的厚度。
  《干枯的蓝色妖姬》也具备了“新寓言小说”的其他一些特征,比如对古代文学名著已写的题材进行再处理和再创造,以赋予作品新的寓意。明显可以看出,“我”、雅馨和老许三人同做一梦的神来之笔脱胎于唐代白行简的著名笔记小说《三梦记》,而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重要道具——干枯的蓝色妖姬,虽然得灵感于“柯勒律治之花”注,但也不难从《三梦记》中看到端倪。“呼来呼去”的公司命名,也具有明显的隐喻性。
  就主题而言,《干枯的蓝色妖姬》有别于传统小说主题鲜明、人物凸显、故事完整的惯常做法,而具有多义性。作家用很多笔墨写“呼来呼去”广告公司的生存与经营之道,我们可以说它反映了商海的云谲波诡;老许富极无聊、行为古怪,我们也可以认为作品折射了金钱对人性的扭曲与变形。不过,笔者还是愿意把小说的主旨理解为:拷问现代人普遍存在的精神焦虑症。叔本华把人生看作是愿望和他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要必须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轮替,人便会空虚、厌倦、乏味和无聊。显而易见,看似成功的老许对时下的生存状态是不满足的。这也符合萨特的解析,人作为一种欠缺的存在,又不满足于这种欠缺的现状,他希望着充实。人的一生所做的种种努力,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获得所欠缺者。萨特把人的这种努力喻为填洞。不过,人的存在既然常常表现为一种欠缺,这种欠缺的东西又不能在人自身中获得,只有通过一次次填充来使生命的存在趋于完美,那么,用什么来填充呢?老许的可悲就在于:他只知道用金钱。没有富足时他可能把精神的失陷归结为贫困;可有了金钱,“赵雅芝”不是依然弃你而去了吗?你的精神家园不是依然荒芜而贫瘠吗?望着老许落寂的背影,我们不禁要问:依然孤独依然郁闷的“老许”们怎样才能真正安妥自己的内心呢?也许,这就是《干枯的蓝色妖姬》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吧。
  作者艺术之旅中的这一次泅渡基本是成功的,但也有值得商榷之处。按理,对梦的解析最能抵达人的内心和人性的深处,更有利于探究人的存在方式的独特性和人的精神空间的无限可能性。应该说,作者具有足够的艺术敏感,他选取的切入角度既有难度,也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可以充分展示才华的平台。可惜,整部作品用力过于均匀,过程性的叙述繁复铺陈,而对三段梦的挖掘与阐释则着力不够。老许与“赵雅芝”的情感纠葛作为一条“暗线”,使内容更为扭结,也增加了好读的元素,但叙述稍显流俗和缺少层次。其次,作为一位深受中国笔记小说影响的老作家,语言激情时尚有余而简约灵动不足。不过,作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轫于文坛,以一篇《聚会》成名,沉寂多年后,出手便有别于时下大量冗长乏味、缺乏艺术新意的作品,实在令人欣慰。基于此,我们愿意把《干枯的蓝色妖姬》推荐给正在行进着的当代中国文学。


  注 柯勒律治之花: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他有首诗讲述一个人梦游天堂,并拿了一枝花做信物,醒时竟发现手中拿着那枝花。这个神奇的意象后来被如博尔赫斯、纳博科夫等文学家称为“柯勒律治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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